夜深了,將軍府邸一片寂靜。
一名老僕躡著步子,來在他跟前:
夫人睡下了,卻怕是明日雙眼的浮腫,難以立消。
他輕輕一揮道袍的寬袖,默不作聲。只是盯著宮燈油盤見底,呆呆出神。
初到汴京的那天,那是三年前,高高的鑾座上是趙家皇帝。他俯在御前,封侯、賜府、領賞,這宮燈便是彼時御賜的一件。
老僕提壺過來,預備添些燈油。
他拍拍老僕的粗布衣袖,輕輕搖頭:
由它吧...
老僕立住,一時無言。
只見油盤中的火光開始變小、跳躍、變得更小,燈捻像受了寒霜的茄秧,緩緩屈下,直到歪倒在一團烏黑的油漬裡。
痴立良久,他緩緩開口:
明早為夫人多備些熱綢子,正午之前,多敷幾次,或許可緩些紅腫。
老僕低聲答應。
......
這夫人閣前姓周,是夜才從皇宮歸來,宮內召幸,這已不知是第幾次了。用皇帝的話說:
明日是他生辰,故而早點讓周夫人回府陪伴。
是啊,這天下是趙家的天下,天下的女人,自然也都是他趙家皇帝的女人。
他和他的周夫人,除了相對而哭,卻一句怨聲也發不出。
......
月光只剩了短短一簇,老僕提醒道:
陛...,大人,子時了。
老僕的口誤突然如尖針一般刺痛他的心頭。
他緩緩踱出客堂,月光映在水塘裡,如同潔白的蓮花。
他雙眼一閉,輕輕道來:
春花秋月...
老僕趕緊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側耳聽錄,這是多年的習慣了。
春花秋月...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
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一首吟畢,他的臉上早已淚水涔涔。
老僕年紀大了,拼了命也難以盡哭,只是昏花雙眼,又更渾濁了幾層。
老僕上前微顫著拱手:
大人,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他問道:
明日做宴的事情可曾安排停當?
老僕回答:
都已妥帖。只是...只是鼓樂的儀程怕會惹得上頭不悅。
十幾年來,他總是擔心上頭不悅,極力奉迎,如今卻是祖宗的牌位都沒能保住。不悅,不悅就不悅吧。
他想到這,便向老僕擺了擺手,示意儀程不改。
第二天,鼓樂隨同詩句一齊飄進了趙家皇帝的耳朵。
很快,一杯毒酒送到他面前,似乎是早已備好的。
倒地時帶落了宴桌的檯布,酒壺、杯盞應聲碎落。
他在一片酒漬中艱難抽搐,漸而不再動彈,如同那根歪倒的燈捻。
這一刻,故國、舊宮、耳鬢的周後、和藹的父皇,在一片驚慌呼喊中,都回來了。
是日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