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在討論中,一方給另一方扣上“槓精”的名號,一切對話就會迅速轉向對“槓精”身份的辯解,整個對話因為“槓精”一詞的介入,演變為了一場微型的“獵巫審判”——哦不,是“獵槓審判”。
“槓精是一種什麼精?”
這是一個來自 2018 年的問題。當時,歪樓的王二嘖寫了一篇文章,全方位解析了一種潛伏於互聯網的神秘生物:槓精。
當然,現在這個問題已經變得有些無聊了,在過去的兩年裡,人們已經見識到了這種生物的威力。以至於當微博推出“全平臺禁言三天”這樣簡單粗暴的一刀切策略時,不少用戶為之鼓掌,並認為這將是整治評論區槓精的有效手段。
天下苦槓精久矣。
在這樣的論調中,槓精成功化身為互聯網世界的過街老鼠,成為人人喊打的存在。在網絡上,《如何氣死槓精》、《如何遠離槓精》、《如何鑑別槓精》這樣的文章層出不窮,將槓精這個群體描述為一群無禮、無知,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給他人增添不痛快的人。
在這種想象,或者說誇張中,情緒很自然地就會被調動起來。一輪又一輪地反槓精運動,把槓精變成了一個聚光燈下的一個小丑,人們手中的臭雞蛋有了去處,看著槓精被雞蛋摔花的臉,每個人都感覺神清氣爽。
槓精必須死。
那麼,這一切有什麼問題嗎?
圖片來源 萌娘百科
1593 年,在一個德國小鎮諾德林根,一位名為瑪麗亞·霍爾的婦女被他人指控為“使用巫術的女巫”,隨即被教廷逮捕。之後,瑪麗亞·霍爾經歷了 62 輪的審訊,在每次審訊中,她都堅持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婦女,平日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經營她的旅館。最後,控告者只好選擇放棄,放走了瑪麗亞·霍爾。
瑪麗亞·霍爾活了下來,她是幸運的,比起 15 世紀到 18 世紀期間,另外 35000 名以“獵巫運動”之名被活活燒死的人而言,她的幸運近乎是個奇蹟。
對現代人而言,煞有介事地審判女巫,並將人活活燒死這種事情,顯得十分荒唐愚昧。但對中世紀的人來說,這件事相當有意義。在中世紀當權者的手中,獵巫是糅合了宗教和政治色彩的一種鎮壓異見的武器,但在當時的普羅大眾心裡,更廣泛的認知不過是:女巫必須死。
這便是我的擔心。
獵巫運動,圖片來源 wiki
我當然不是說人們會嚴重到將“槓精”們抓起來烤掉,但是問題在於,人們對於“槓精”的情感,似乎正在轉變為人們對“女巫”的情感。
在輿論場中,人們對“槓精”沒有一個共同的評判標準,這使得“槓精”一詞很容易被泛化和濫用。如果“難道只有我一個人…”算槓精言論,“我就不是這樣”是否也應該算槓精言論?那麼,“其實還有另一種情況”這樣的發言呢?
在一個人看來屬於槓精言論的發言,在另一個人心裡可能並不算槓精,但依賴於“人人心中有桿秤”這樣的準繩,則一切異議就都有了落入“槓精”罵名的風險。接下來事態就會發展到當下這一步:發言者在發言前必須小心翼翼地打上“非槓”,以努力撇清自己與“槓精”的關係。
事到如今,槓精這個詞彙的內涵已經逐漸偏離了最初時的語境,因為詞彙無法孤立存在,“槓精”一詞同樣包含了一整套敘事,它描繪出了一個不講理、認知有限而又渴望尋求存在感的形象,代表了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價值判斷,和一種偏隘的世界觀,它帶上了天然的“惡”的光環,成為討論中不可出現的禁忌。
一旦在討論中,一方給另一方扣上“槓精”的名號,一切對話就會迅速轉向對“槓精”身份的辯解,前者會帶有天然的正義感和審判視角,而後者,則需要拼盡全力來洗脫“槓精”的罪名。至於原本討論的事件本身,則會迅速淡出為一個模糊的背景板,整個對話因為“槓精”一詞的介入,演變為了一場微型的“獵巫審判”——哦不,是“獵槓審判”。
這是在為槓精洗地?
如果你此時冒出這樣的念頭,或許你就落入了另一個陷阱。畢竟,這就是槓精話語濫用後的結果之一,一種新的對立。這種對立將整個言論空間劃分為兩種潛在的發言者:槓精和非槓精,在這種前提下,發言者因害怕被劃入“槓精”行列而產生的自危,實際上已經成為一種對議事空間的隱性壓迫。
當下的網絡言論空間正處於一種分裂的狀態,它看似能容下所有的觀點,但事實上,它的尖銳和衝突要遠多於共識和包容。如果“槓精”一詞成為討論中戰無不勝的武器,那麼言論的分裂只會被進一步加劇,無差別地對異見者貼上“槓精”的標籤,以消極的態度對待議事,不相信中間地帶,事實上就是一種“槓精”思維。
槓精阻礙議事,破壞討論,不具備敘事邏輯,“槓精言論”不利於公共議事空間的發展,這些都是事實。但是,另一邊在面對異議時拒絕傾聽,不去考量發言者的認知侷限,否定一切追問,否定複雜,將“槓精”發展為一個無差別攻擊的標籤,顯然不是減少槓精言論的有效方法。這就和“全平臺禁言三天”一樣,它看似痛快,也確實是一種嚴懲,但推崇這種帶有暴力和絕對色彩的懲治,既無法讓“槓精”直到自己錯在哪裡,更無法讓他們服氣,問題自然就無法解決。
“槓精”這個詞很大程度上意味著對議事的一種消極姿態,而這個詞彙,原本應該用以抵禦無邏輯的、無意義的、單純以宣洩為目的的言論出現在公共議事空間中,並最終讓整個言論氛圍向善。但若是把它推向另一個極端,把所有討論的可能都否定掉,變成一種對不同意見的徹底拒絕,公共議事空間只會被逐漸瓦解,到那時,所有人都只能困在閉合的山洞裡,一遍遍聽著自己的迴音。
當代著名的認知科學家史蒂芬·平克在他的著作《當下的啟蒙》裡記錄了一個這樣的故事:
幾十年來,他一直在做一些關於“語言、心智和人性”的公開演講,在某一次演講中,他解釋了關於“精神”的問題,他說當今的科學家們普遍認為,精神生活是由大腦組織的活動方式建構而成的。隨後,聽眾席上有人舉手發問,發問者是一位年輕的女生。
接過話筒,這位女生問到:“那我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史蒂芬·平克在書中寫道:“這個學生提問的語氣十分真誠,這表明她沒有自殺傾向,也不是在諷刺挖苦,而是真心想要了解:當科學的發展將靈魂不朽的宗教信仰盡悉破除之後,我們該如何尋找生活的意義和目的。”
他說:“這個世界只有愚蠢的回答,沒有愚蠢的問題。”
如果這一幕發生在互聯網,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將這位女生的問題視為“槓精言論”。假如在網絡世界,在無法注視對方的雙眼,也無法聆聽對方的口氣的對話中,在面對異議和質疑時,人們不再訴諸理智和邏輯,而是爭先恐後地用“槓精”相互攻訐,那麼那些真正好奇而真誠的發問,也將在語言暴力中逐漸失去生存空間。
最終,那便是“槓精”的勝利。
不要把世界讓給“槓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