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娜姐的江湖


我认识娜姐的时候,她才18岁。那一年我27岁。后来我们龙城的江湖上很多人尊敬她,叫她娜姐。我也就带着调侃意味的叫她娜姐啦。

90年代初的某一个冬天的中午,

天气阴霾,天地间都是灰蒙蒙的颜色。我去喝一位兄弟的喜酒。场面很乱,那个年代的冬天人们大都喜欢穿深色衣服。我刚到地方第一眼就看见一抹红色,像火焰一样刺激视觉。我从小学过几年美术,对色彩很敏感,所以我就觉得有些温暖起来。

我走近端祥,一位漂亮姑娘穿红色短款呢子大衣,紧身牛仔裤,蒙古靴。头发黑亮,明眸皓齿的,脸盘儿也很白皙。我看她时她微笑,然后目光就回避了。

我问一位兄弟:这漂亮丫头是谁?

兄弟说:小娜,她家开饭馆的。也是来喝喜酒的。


那是第一次见娜姐。后来我去她家饭馆吃过两次饭也没见到她,再后来她家饭馆就不开了,据说被赊跨了。那年代无赖多,吃饭喜欢赊账,还有“甩钢笔水的”,就是酒足饭饱后在吧台甩甩钢笔,在账单下签个名字就走了……

再见到娜姐是两年后的夏天,我朋友的妹妹管小五和一个小混混发生纠纷,大概是被小混混偷了首饰。然后我去处理,我把小混混叫到一条偏僻小巷里,管小五煽那小混混的耳光。娜姐是去帮管小五的,她俩是闺蜜。娜姐打那小混混用拳头,像男人打架一样,直拳,摆拳。1米7的个头,胳膊长出拳快。我大惊。那是我第一次目睹娜姐打架,也是第一次见女的打架用拳头。后来我看那小混混鼻子流血了,就把娜姐制止了。两年前还是单纯漂亮的小姑娘,此时打起架来像个街头太妹,这两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啊?不可思议。


再后来小混混赔钱了事。那小混混后来又进去好几次,全是因为盗窃,而且专挑熟人家下手,那个时候我们龙城住的大都是平房或者是厂矿单位的家属大院,做案容易。那不讲道义的小混混前几年因病挂掉了。享年四十多岁。

通过那件事以后。我和娜姐也就成了好朋友啦。她属于嫉恶如仇的性格,如果你对她好,她恨不得挖心给你吃。如果你害她,她恨不得挖你心吃。好像我们龙城这样性格的女孩很多。

娜姐也会骑摩托,飙起来风驰电掣。我坐在后面心惊肉跳。我对摩托车有心理阴影,至今都不会骑摩托。有一年春天,我让娜姐骑摩托载我去木哥家玩,路上是她没发现还是故意炫酷?居然从一个没有盖子的窨井上飞了过去。我惊出一身冷汗,把她的肩膀都抓疼了。

木哥家住在山脚下,就像现在的农家乐,院子里种了桃树梨树,周围树林环抱。门前草地开满野花,还种了很多蔬菜。木哥家用土灶做饭,烧劈材。炒菜煮米饭都特别香。我们圈内人偶尔会去他家聚餐,喝酒。娜姐每次去木哥家都要戴上手套打一会儿沙袋,木哥喜欢拳击,院子里的老槐树吊着沙袋。木哥也会指点她出拳,挪移滑步。我们那时候喜欢喝明光大曲酒,货真价实的粮食酒,5元一瓶。猪肉和溜达鸡也比现在的好吃。尤其是柴火锅煮的米饭底部有一层香脆的锅巴,大家都抢着吃,沾上红烧肉的汤汁更美味。几十年过去都忘不掉那诱人的味道。


如今,木哥家的院子仍在,我前几天还去过。90多岁的老母亲还生活在老宅里,自己洗衣做饭自己照顾自己。院里的桃树梨树仍在,只是那棵老槐树和沙袋早已不见踪影,还有那些快乐时光也在某一个惶恐不安的夜里销声匿迹了……

到了90年代中期,娜姐的名气就很响了。在我们龙城市的东部地区,好多人都认识她,就算不认识也听过她的名字。她带了一帮小姐妹,整天去迪厅跳舞,玩乐。在那样的场合难免会和别人发生龃龉,但娜姐的风范是一言不和就开打。娜姐长得漂亮,都说她像少女版的王祖贤,又讲义气。所以,身后也有不少追求者。但了解她的反叛性格后,大都知难而退……


终于有一天,娜姐打出事了,进了拘留所。具体哪一年?我记不住了,只记得是夏天。我买了换洗衣物和水果去拘留所看她,所长和我太熟了。隔着打饭窗口我看见了她和管小五,她看见我以后有点想哭,但又忍住了。我猜测她不想让号子里的其他姐妹看见,因为号头都要树立威严的。我看见十几平米的号房里关了七八个女的,娜姐和管小五脸上汗津津的。我心中一阵恻隐。


娜姐进拘留所的第三天中午。我们区拘留所出了一件大事。三个女拘留人员成功脱逃。虽然那时候的法治没有现在这样健全,信息也没有现在传播的快。但这件事还是在龙城的混混圈里传得沸沸扬扬。尤其是一些混混添油加醋,把这件事传的更神秘了,有的说三个女的用的美人计,有的说三个女的会轻功飞檐走壁,更神奇的说是三个女的是卧底……

当天下午,我刚从外面回来刚到家门口,我外婆和几个老太太在树下乘凉。外婆说:有三个小丫头来找你,我说你不在家,她们就慌慌张张走了。

我问:她们去哪了?

外婆说:往公交车站去了。三个丫头长得挺俊的,怎么都没穿鞋?满头大汗的。

邻居周姥姥问:哪个是你对象?

我说:三个都是。

外婆笑了。

只一瞬间,我心里就有数了。在家坐等。到了傍晚,我的BB机响了,回过去,果然是娜姐。


原来,娜姐趁着拘留所值班的联防队员午睡,带着管小五和另外一位龙城西部地区的小姐妹从送饭窗口钻出号子,再躬身穿过值班室,逃之夭夭。送饭窗口开在号子门一米多高的位置,最多30公分见方。能钻出来太难了,关键窗口开在一米多高的位置,往外钻的时候身体必须悬空。当天晚上我和全哥租车去龙城西部和娜姐她们见了一面。然后娜姐,管小五,还有那位在号子里结识的小姐妹她们一起去了上海。西部小姐妹也是性情中人,(名字我忘记了)她家有亲戚在上海做生意。

这事情出来后,值班的联防队员差点被关进号子,都以为娜姐她们是他放跑的。当天就被停职审查了。娜姐最后大事化小,因为她是打架被治安拘留的,家里赔了对方医药费,好在对方伤的也不重。但脱逃的事情不能罢休。一个月后,娜姐和管小五从上海回来,被警察带到拘留所让她俩重新演绎一遍脱逃经过。分局领导也亲眼目睹了娜姐和管小五从送饭窗口钻出来的过程,这才罢休。联防队员终于沉冤得雪,哭得跟刘备似的。至今我还记得那位联防队员是洛河镇一所中学保卫科的。


再往后,我和娜姐也是聚少离多。那两年我过得兵慌马乱,出来进去的。不过每次时间都不长,娜姐每次都去探视我。和我说说外面发生的事情。

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帮人顶雷,被收容审查。娜姐为了能进到里面看我,还付出了代价。隔着号房的铁窗,她和一个叫孙墨的兄弟都哭了,我没忍住也哭了。(孙墨的母亲是我们区法院的副院长,孙墨前几年走了,娜姐今年清明节去给孙墨上了坟。)那时候的收容审查站是一个老四合院,五十年代的建筑。中间有两棵参天梧桐树。号房的窗户很大,镶着拇指粗的螺纹钢筋。好多人都看见一位曼妙少女了从斑驳的树荫下,径直走了进来,一刹那整个审查站鸦雀无声,我们号子里的兄弟都很佩服娜姐的能力,居然进到号子门口看我,还塞了几盒红塔山香烟。娜姐哭得梨花带雨,我们全号房里的兄弟都被感染了,也跟着落泪。有个潘集区的强奸犯没哭。

晚上号房里开会,有个偷自行车进来的小子检举揭发说:报告刀哥!强奸犯老潘集下午没哭,说明他没人性。他还直勾勾的盯着娜姐的胸看呢。

贪污进来的食品厂李会计大声呵斥:把强奸犯老潘集押上来!

话没落音,就有两个小兄弟跳下铺板,拧着胳膊把老潘集押跪在马桶旁。大家一顿乱踹。老潘集这下彻底哭了,哭得稀里哗啦,如丧考妣……


1995年冬天,我们区一个有点名头的混混姓马,当年也算个二流狠角色。他有天晚上看见我家亲戚长得漂亮,遂上前言语调戏和拉拽,甚至有猥琐动作。我那亲戚虽然是个小丫头但也是烈火性子,对马混混破口大骂。据后来别人跟我叙述。

我那亲戚骂:敢调戏你姑奶奶,你招子都瞎了。

马混混后面跟着两个兄弟,面子有点下不来。打了我家亲戚一耳光:你这小丫头还挺狂啊?

我亲戚骂:你狗砸还敢打我?会有人找你算帐,到时让你跪着道歉。

马混混洋洋得意:我看谁来找我算帐?说出名字来。

我亲戚说:我讲他名字你会吓得腿都抖!

我那亲戚说完就走了,然后传呼我。我听后怒发冲冠。这时候马混混已经听别人说那漂亮丫头是我亲戚了,心中惶恐不安。赶紧托了跟我关系好的人来讲情。饭局约在惠丰菜馆,喝酒过程中百般解释加道歉。喝完酒,我买了单。他心里更恐惧了。

我们说说笑笑往回走。

我笑着说:明天我找个没人的地方,你给我堂妹磕仨头,这事就算结了。

马混混支支吾吾:刀哥,不知不怪。你这样有点过了,是你堂妹先骂我的。

我大怒:你这畜生还敢狡辩,她衣服都被你撕烂了。

我说完就朝他面部一拳。马混混踉跄几步,想从怀中掏刀。我跟上前又是一记重拳。马混混扑通一声直挺挺仰倒在地,后脑袋磕在了水泥地上。

第二天中午。娜姐就通知我赶紧跑路。她和马混混家是邻居。她说天刚亮救护车就把马混混拉到医院去了,据说是蛛网膜下腔出血,后果很严重。

我不相信那么严重,只是打了他两拳。我让娜姐再去医院探探情况。

一个小时后。娜姐回来了,脸色沉重说:情况属实,医生都说要动手术呢。

娜姐说完塞给我几百块钱,让我先跑路再说。当天晚上我就到了湖州,在我朋友“卢阿蛮”那里躲了两个月。再后来我因为故意伤害被判了两年,赔了两万元。那个年代两万元不是小数目,一部分是我自己拿的,还有一小部分是娜姐和兄弟们凑的。这两年没有送农场,就在龙城看守所服刑。头一年不给探视,快一年时间判决才下来。然后娜姐和朋友经常去探视我。


也就在我快出来的那一年,我们龙城最繁华的工人电影院门口发生了一起大案。我们区的一帮混混和另一个区的对立面混混遭遇,发生了激烈枪战。最终潘集区一个混混腿部中了两枪,后被截肢。我们区的两个带头混混分别被判15年、14年徒刑。

这起案件不知怎么让娜姐受了牵连?我当年在里面不了解情况。后来听说当年她也在现场,在车里坐着没下车。警察只是想找她了解具体情况,但娜姐不愿参与其中。于是,娜姐就走了。先是到的她祖籍江苏的亲戚家,后来又和她亲戚去了汕头。一去就是二十多年,每年只回来两三次。


如今娜姐已经爱上了那座海滨城市,或者是爱上了那座城市的某一个男人。她去广州一家学校学了一年多的宠物美容。然后在汕头开了一家宠物美容店。娜姐人好,做事周到,又特别喜欢小动物,所以生意也非常好。每个月都能赚到一万多元。娜姐就这样在那座海滨城市待了下来。


时光在一次又一次的别离中流失,我们也在泛黄的照片中渐渐老去。去年元月我开车路过娜姐的城市,待了一天。那天夜里,娜姐骑着摩托车带着我在海滨公路上飞奔,我坐着后面紧紧抓住她的肩膀,耳边海风呼啸。开着开着就开回到了从前的好时光……

(20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