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也會流淚嗎,談談日本的冷麵怪咖北野武

我已經做好準備展示我的一切,最糟或最好的一面都可以,呈現那個真正的北野武:我的齷齪、錯誤、瘋狂、愚昧。

——北野武


如果說起大師,人們對他的要求肯定是德藝雙馨,而倘若“大師”空有一身才華卻私德敗壞,那麼他肯定難免受到社會的唾棄與鄙夷,在日本社會尤其是這樣。

眾所周知,日本人的嚴肅克己是出了名的,而且不光是對自己,日本人對公眾人物也是有著近乎嚴苛的道德訴求,在恥感文化的感召下,“犯錯的人”下跪道歉甚至是自殺謝罪也是常有的事。在這樣嚴苛的社會要求下日本也確實塑造出了一大批良好的藝術大師形象,黑澤明、宮崎駿、村上春樹,不管是哪種職業,他們除了對藝術的嚴格要求之外,對自身也是嚴於律己,但是偏偏在這群人中出現了一個異類,他就是北野武。

在日本,“黑點”人物都極難生存,更何況是像北野武這樣連“好人”都稱不上的傢伙,他就是一個無賴流氓和混混,打記者、罵首相、髒話不離口婚內出軌還懟過宮崎駿,但偏偏日本民眾就唯獨對他難得的寬容,喝醉了在電視節目裡脫褲子能夠不被封殺再回來,甚至在把“國家交給誰最放心”的民意調查中遠超各路政客,榮獲第一。

接下來我們就來分析下作為搞笑漫才、主持人、畫家、知名導演和演員的北野武是怎麼形成這種貫穿他藝術生涯的“浪子”氣質的?日本民眾又為何對他這般寬容?

新舊時代交替下的墮落者

任何一個人的成長總是與社會息息相關的,北野武也毫不例外。

北野武出生在美國原子彈轟炸的後兩年,他母親是位叫做佐紀的年輕女子,因為丈夫被海軍拉了壯丁,於是她便“娶”了當時的一位油漆工入贅到自己家,而“北野”這個姓也是前夫的。

當時的日本剛剛戰敗,整個社會都處在一種動盪不安的環境當中,經濟的破產,精神的迷惘,政局的動盪還有黑惡勢力的猖獗,都是那個時代的縮影,而當舊時代秩序的崩塌之後北野武那代人流行的主流思潮就是“通過頹靡消極跟非理性來抵制世俗的虛偽”,在這文學上叫做“墮落派”,而在戰爭廢墟中長大的北野武甚至連墮落都不用,因為他生活的地方就是社會最底層的平民窟,那裡住的都是工人、木匠,還有黑道混混,底層人的生存模式在某些人看來只要是活著就算是墮落了。

事實上時代的“傷痕”在一個人身上留下的印記往往是難以抹除的,北野武也是一樣,他即便功成名就之後也是習慣兇狠乖張的面對著媒體,這似乎是他小時候便學會的生存哲理,並且或許是小時候得到的太少,成功後的北野武還總是拼命的想抓住某些曾經缺失的東西,金錢、女人還有地位,有一個很有意思關於北野武的例子可以當做佐證。

有錢之後的北野武知道跑車最貴,便抱著大捆的現金跑到4S店買了價值1000多萬的保時捷,但是當他坐進汽車之後他才發現這樣看不見自己的豪車,於是他便僱來司機繞著京都兜圈,而自己則打著出租在後面慢慢欣賞自己的跑車,並得意的跟司機炫耀:“看前面那輛保時捷漂亮吧,那是我的車。”

或許就如同我們難以理解許多老人總是過分的節儉,但其實那是時代的傷痕難以消解。

“模仿”父親的“雙面混混”

北野武以前一直很討厭自己的“贅婿”父親,他曾經說過“孩提時代,我只要發現父親回到玄關......就會聽到他和媽媽怒氣衝衝的吵架聲......這種吵架戲碼天天都在上演,記憶裡,我幾乎沒有和父親好好說過話。”

雖然這麼說,但是誰又能比父親的形象對一個男孩兒的成長影響更大呢?事實上大多數子女總是會不自覺的模仿父母的行為,即使父母在孩子心中的形象是其竭力所要避免成為的人,但這種不自覺的“模仿”總會在其成年以後露出端倪,北野武也是一樣,當隨著年齡的遞增他終於發現,他最終還是活成了他父親的樣子,總是喜歡若無其事的坐在酒館,而除此之外,北野武幾乎所有關於藝術的風格都是來自於他的父親。

最顯著的一個例子就是他“嚴肅地戲謔”的喜劇風格,說實話北野武的很多段子聽起來都很過時,但北野武的演繹總會在裡面注入別樣的趣味,甚至可以說有趣的不是段子,而是北野武本人。

北野武彷彿一直都帶著兩副面具生活,一副嚴肅,一副逗趣,但是在他真正開始表演之前你永遠也無法猜透這個傢伙下一秒究竟會出手還是張口,又或是做出一些讓人瞠目結舌的行為忽然搞笑起來,戲謔與冷酷永遠只有一線之隔。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平常愛擺架子的傢伙,一旦失態、出醜,特別好笑,那是鬧笑話的基礎。從當時全家人鴉雀無聲到放聲大笑之間,有如世界停止的氣氛,那種感覺,無疑是我搞笑的原點。”

這是北野武對父親的回憶,故事中的父親是恍如《Hello,樹先生》中寶強所飾演的小人物那般逗趣,因為贅婿的身份,所以某些時候認真的言語總是不被重視,而一旦有了想要掀桌子的怒氣,卻又沒有真正掀翻桌子的資本,於是僵硬的維持著掀桌子的動作,在眾人驚詫之際又只得慢慢放下,在他人看來這一動一靜之間,是世間最有意思的笑料。

而除此之外,沉默、暴力、快慢鏡頭的切換、對藍色大海色調的偏愛,還有嘴硬的溫情,都是北野武從父親菊次郎那裡繼承來的。

在北野武的電影《菊次郎的夏天》最後小男孩最後問“叔叔你叫什麼名字?”

“菊次郎,他媽的,滾吧。”

應該就是他用他父親的方式展現出的溫情。

與母親對抗一生養成的叛逆者

北野武的片子裡有一種叛逆,對故事的叛逆,對敘事的叛逆,對社會的叛逆,各種叛逆,而這種叛逆不得不說是在他跟母親佐紀對抗的過程中養成的。

事實上雖然北野武跟他母親一直有著這樣那樣的矛盾,但他還是一直依戀著母親的,甚至還公開承認過自己有戀母情結:

我自認有戀母情結。一有事情發生,都還有想依賴她處理的習慣。不管到什麼時候,我都還是個孩子。


而佐紀作為母親雖然也疼愛著她的孩子,但是她的愛又是那樣笨拙和強勢,表現出來就是毒舌和刻薄,而受不了這種嚴苛母愛的北野武就愈發叛逆,愈發想要逃離,甚至到了後期還樂在其中,將與母親的對抗當成是一生的事業。

北野武小時候佐紀很是重視北野武的學習,不準北野武去打棒球,而鄰居大嬸看他可憐,便送了他一幅棒球手套,但是北野武怕被佐紀發現便偷偷埋在樹下等到玩的時候再挖出來,但是這樣的小伎倆還是逃不過佐紀的法眼。

“每逢打棒球時才挖出來。有一天,當我挖開泥土時,手套不見了,只見塑料袋裡裝著一堆參考書......”

棒球手套變成參考書,可以想象當時北野武的表情。

就是這樣,佐紀強硬的表達著她對北野武的愛,北野武則變得愈發叛逆,之後他擅自從大學退學投身淺草,去做漫才,與其說是早早的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倒不如說只是為了擺脫母親對他的操控。

這種對控制的叛逆延續到了他的電影,他的段子,還有他的處事上,這些都已經形成了習慣,即便是面對鏡頭和公眾,只要他一旦感覺到了刁難,便會習慣性的針鋒相對。

最後,與其說北野武是日本藝術界的怪胎,倒不如說是時代家庭和社會共同塑造了這樣一個惡劣的混蛋,而至於日本民眾對北野武的容忍程度如此之高,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具有多重身份的北野武確實具有遠超常人的天賦與才華,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北野武總是在很坦誠的展示一個“真實的壞蛋”

就像是太宰治在《斜陽》裡說的那樣,“如果是公認的壞蛋反倒讓人放心了。那就像是脖子上繫著鈴鐺的貓一樣讓人覺得可愛。那種不為眾人所知的壞人才更可怕呢。”

再分享一個北野武的小故事吧,在北野武成名以後他母親每個月都跟他要零花錢,而即便是對此厭煩,北野武還是按月給了,只是對母親愈發疏遠,甚至媒體也傳出過兩人因錢而不和的新聞,直到最後他母親去世,他從姐姐那裡拿到了母親留給他的存摺,他才知道了真相。

原來她母親之前把從北野武那裡要來的錢全都原封不動的給他存進了銀行,差不多有1000萬日元,而他母親這麼做只是擔心這個混蛋兒子會把賺到的錢都花個精光。

收到存摺的北野武也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該難過,一千萬日元按照當時日本的通脹速度早已經不知道貶值了多少倍,他心裡覺得有趣,卻又笑不出來。

之後母親火化,他用了很長時間想了個笑話,想在葬禮上讓媒體見證他的幽默一如往常,“幫我烤成三分熟,謝謝”,可他最後還是沒能說出口,抱著母親的遺像在那些他厭惡的媒體面前泣不成聲,像個孩子。

浪子也會流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