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六年,張氏大病才愈,便被黃居庭給一腳踹倒在地。
她心中有口難言,未來得及辯駁,黃居庭已經急匆匆出門找人去借銀錢去了。
那一腳踹得狠,她捂著心口喘了許久才踉蹌站起,煞白著臉喚小婢過來服侍。結果左等不聽人應聲,右等也不聽人應聲。無奈,她又自己去斟茶水。
兄弟被綁我趕回家取贖金,推開門後妻子動作令我起疑心。
茶水方才斟好,她一扭頭,發現一個常跟著她的小婢正在自己身後站著。
無聲無息的,怪叫人害怕。
只是她才皺了皺眉,那小婢卻又立即低下了頭去,像是怕得很,渾身都打著顫。
她嘆了口氣,扶著桌子坐下,道:“方才喚你許久也不應聲,可是又到哪裡偷懶去了?”
那小婢“噗通”一聲跪倒,哭道:“夫人饒了我吧!”
她又皺眉,道:“我並未說要罰你,怎麼求起饒來了?快起來吧。”
那小婢這才擦了眼淚起來。
她揉了揉心口,瞧了那小婢幾眼,道:“你懷裡鼓鼓囊囊的,揣的是什麼?”
那小婢立即慌了起來,直道:“沒什麼、沒什麼。”
她越發地起疑,一定要那小婢把懷裡的東西拿出來看。
那小婢哭得肝腸寸斷,卻是說什麼也不肯。
她便強撐著站起來,打算親自去搜檢。
那小婢見再躲不過去,竟發狠一把將她推倒,又哭著拿出了懷中物什,正是一條白綾。
那小婢哭道:“夫人別怨我,本來是跟院子裡的其他小婢們作玩笑才把那銀子給埋起來的,不過明後天就還回來了,誰知道那賊人偏在這時候劫了府裡的小少爺,要是被老爺知道了,一定會把我打死的!”
那小婢一邊哭得肝腸寸斷,一邊把手上白綾繞上了她的脖頸,直把她勒得喘不過氣,也說不出話來。
她本來大病初癒,又才被踹了一回窩心腳,左右掙扎不過,就那麼被那小婢給生生勒死了。
她無辜枉死,本來是再冤枉不過的事情,卻不知那小婢聽了誰的建議,又把她偽裝成了自殺,待黃居庭回來後看到這情形,也只以為她心中有愧,是自裁身亡。
淒涼前事講罷,她彎腰又作一回揖,待抬頭,卻見書生沉默不語,又轉頭,黃居庭亦不發一言。
她心中難過了一時,而後微微抬了抬手。
那一瞬,花樹復活,亭臺重現,庭院連廊一併鮮活,嶄新的燈籠高高掛起,百年前的風光重又顯現。
她低聲泣道:“若是不信,到我那樓院裡的花樹下一觀便知真假。”
話音落地良久,黃居庭還是一言不發。
書生喊他:“黃兄。”
黃居庭慢慢轉了眼珠望向書生,開口道:“哦。”
6
張氏與黃居庭、書生同到那樓院裡,又親手從花樹底下將銀錢重新挖了出來。
整整六封銀子,一共三百兩整,悉數擺在了眼前。
若非那小婢與她人逞能玩笑,她本可與黃居庭相守到老,哪怕有些誤會摩擦,也斷不至於懷著悔恨陰陽兩隔。
若非那小婢藏了這銀錢,她那未見過面的叔叔或可一路至京城金榜題名,再不濟也能一生無虞,又何苦那般狼狽慘死。
多麼可恨的小婢呵,真叫人琢磨不透的上天。
張氏低著眉小心地望黃居庭,見他仍是木著臉不發一言,便忍不住又掏出手帕拭淚。
書生問她:“後來又發生了什麼?黃兄是如何死去,又為何被困在嘉佑年間整整百年?”
張氏輕輕搖頭,低聲泣道:“那一日我正困睡,並不知人間發生了何事,待醒來時,老爺已經逝了。我多次湊過去告知他真相,奈何他全不肯理我,就算是聽了也不信我。”
“哦?這是為何?”
書生轉過眼將那黃居庭望了一望,正望見黃居庭也在瞧他。
書生道:“黃兄。”
隔了許久,黃居庭才慢慢開口問道:“你果真……是我那兄弟嗎?”
書生道:“千真萬確。”
“你是病死在途中,而非死於那強人之手?”
書生低眸,道:“正是。”
夜風吹過來了,碗粗的花樹隨風飄搖,有零星花瓣撲簌而下,正落在書生肩上,一樣蒼透的白,一樣瘦削的單薄,卻偏有無言的冷清將人心中的憐惜都化為了慨嘆。
黃居庭背過身,有一聲哀嘆在寂靜的夜裡輕輕地呼出了口去。
“我自忖商人薄情寡義,哪怕旁個是在借救命的銀錢也要反覆掂量了才好,怎奈何佔了‘至親’兩個字,便是再無情的人也要舉足無措了。”
“自父母逝後,我這一生便只剩了兩個至親。至親夫妻,至親兄弟。”
“我兄弟落在賊人手裡等著我拿那救命的銀錢,我卻怎麼也湊不齊,眼睜睜見著期限到了,他被賊人害死。屆時,便在眾人面前痛哭號啕一場,以為是對得起他了。可是,怎麼能呢?”
“我妻子無辜枉死,我卻以為她是畏罪自盡,是心中羞愧,便罵她水性楊花,唾她害我兄弟,若不是後來那小婢實在痛苦不過找我說出了實情,我還不知要冤枉她到什麼時候。”
無邊的夜色裡,商人低聲說著過往,身旁分坐的,一個是紅衣的女子,還有一個是白衣的書生。
商人這一生怕寂寞,廣交天下好友都還嫌不夠,性子一日賽一日的剛烈暴躁,家中奴僕無一個不怕他。
可也是這一個“怕”字,害苦了他這一生。
他因怕寂寞而與人交,雖有好友萬千,卻都不是真心,真正艱難了,便也沒有多少人真心幫他。
家中奴僕怕他的剛烈暴躁,寧肯在慌亂下殺人都不肯將實情說出,先害死了他妻,又間接害死了他的兄弟。
試問,人生一世,能有幾個至親夫妻?又有幾個至親兄弟?
世間任有千萬般藉口手段,又有哪一種能將他心中之懊悔真正剜去一分呢?
於是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天,商人散盡家僕,自裁於府中。只不過心中有愧,不肯面見妻子與兄弟的亡魂,遂而性情大改,自困於嘉佑年間整整百年。
而今,百年大夢一夜驚醒,怎不叫人悲嘆。
7
“我這一生做錯過許多,少年荒唐,中年刻薄,娶了個續絃的妻子後雖有收斂,卻只恩愛了兩年,最後還是害得她無辜枉死,又冤枉了她近百年。”
“而你,阿清。我雖然心底裡喜愛你,但卻從不肯在人前誇你,心思也粗獷,不懂你心裡真正所想,就連當初你說要進京趕考,也沒有想過為什麼偏要提前兩年過去。”
黃居庭背對二人坐在花樹底下,背影看起來並不健碩,也並不瘦削,只那麼幾根百年前的白髮在這無邊的夜色裡顯得尤為顯眼。
流水時光匆匆逆轉,彷彿又回到當年,性子剛烈暴躁的商人偷偷窺探弟弟讀書時的情形,不明白他為什麼能一坐一整天也不覺得乏味,也不懂為什麼他小小年紀就能那麼老成。
商人看不懂他,抓耳撓腮也不懂,想著眼不見心不煩,便從此裝作不在乎,不再看他。
弟弟十五歲即離家遠赴京城,一去兩載,中間從無書信,他也不曾生疑。
這期間,某一日長街走馬,偶見張氏,立即驚為天人,連忙下聘娶妻,竟得兩載恩愛。
兩年後,一封書信寄來,言自家兄弟黃居清被賊人所擄。
從前美夢一瞬幻滅,一切轉折彷彿都從這封書信始。
然而,他從不曾細究其中疑點,就像他從不知弟弟早已病死在了遠方。
“我這一生,糊塗透頂啊。”
話說到這裡,他忽而掩面,半晌後才又漸漸平靜下來。
張氏終於又伸出手撫在他背上。這一次,他沒再推開。
這時,無邊的夜色也漸次退去,東方隱隱露白了。
隔了一會兒,書生慢慢起身,躬身作了一揖,道:“黃兄,過了今夜,便去轉世投胎吧。”
黃居庭抬頭望他,道:“你還是喊我黃兄?”
他還未開口,黃居庭卻反而悟到了什麼,苦笑道:“是了,你那般轉世,親朋好友多如牛毛,自與我們不同,一世只這麼一個至親兄弟。”
黃居庭輕嘆了一聲罷,想起了什麼,又問道:“對了,你是犯的什麼過錯才受此懲罰?”
書生微微一愣,垂首道:“我不記得。”
黃居庭又嘆了一聲,道:“此一去,還不知何年月才能再見。”
聞言,張氏輕輕握住了他的袖子。
書生道:“若有緣,自能得見。”
此際,天邊亮白,遠處雞鳴愈發聒耳,黃居庭與張氏對書生道出最後一個“再會”時,天便已經大亮了。
什麼翠玉亭臺,花枝連廊,一概不見,天地間只剩了書生自己。
便只見,書生對著空無一物的眼前躬身,深深一揖。
良久,他又將那本破舊的黃卷從懷裡掏出來,用手指翻到一處,輕輕念道:“黃府二鬼,已解。”
於是自始至終,他都未對二人稱呼過兄長嫂嫂。
誰不知人間有情,然而此種有情偏又是最大的負擔。
他一個人空守過往,二十年一次轉世輪迴,經歷了百世人生,活到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每一世都被病體纏身,又受過往困擾,未嘗有孩童快樂,少年人意氣風發,雖比常人擁有更多回憶,然而回憶中的人卻都已記不得他,此中苦楚,何時當解呢?
遍地荒草間,書生掩上黃卷,闔了闔目。(作品名:《有書生》,作者:誅鹿兒。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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