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在乡下的房屋做好后,放置了大半年,再开始往里添置东西。首先把厨房那一套配齐,接着是床、茶几、电视机等等。还有几样东西,李明留着正式搬家那天搬进。
这几样东西是:一张摆在堂屋的大桌子、一个火盆和一张梯子。这三样东西寓意深刻:桌子象征生活富裕,吃喝不愁;火盆,象征日子红红火火,财源广进;梯子,象征步步高升,加官进爵,一年更比一年强。总的意思是:家庭平安,升官发财。
李明最看重那张大桌子。他曾到商场挑选过桌子,商场的桌子很多,但是没有一样入得了他的眼。他要的是过去农村那种老式大方桌,找遍全城各大商场,根本见不到这种桌子卖。商场的营业员嘲笑他老土,说,什么年代了?那样的桌子要么当柴烧了,要么进了博物馆,现在还有谁会用它?
在营业员鄙夷的目光中,李明离开商场,决定去找乡下的木匠自己做。
李明和富儿一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大别山买到适合做这种桌子的杉木。但是,却找不到会做这种桌子的木匠。两人分头打听,找过很多木匠,但是一听说是做这种桌子,纷纷摇头说,不会做。
这种桌子最难做的是它的卯榫结构。不需要一颗钉子,完全靠着卯榫拼接,就能拼成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而且严丝合缝,极其稳当,上百年都用不坏。这种传统手艺,好是好,就是太难掌握,费时、费力,效率低,不太符合现代社会的快节奏。现代家具基本都是流水线作业,批量生产,简洁明快,效率高。所以,没人愿意学这种难学的传统手艺,于是渐渐失传了。
也算李明的运气不错。一个偶然机会,富儿打听到在一个山旮旯里住着一个老木匠,能做这样的老式桌子。李明亲自开车把老木匠接过来,老木匠带了一个助手。
老木匠手上没有力气,专门负责设计和在木材上划线。力气活儿都交给带来的助手做。两个人互相配合,做了好多天,才将桌子做好。
这种桌子确实非同一般,看一眼就足以让你喜欢。从桌面到桌脚,都是质地一样的原木,天然品质,清新夺目,富有活力,厚实,却不显笨重。恰当好处的雕饰,明亮的线条,既古朴典雅,又庄重大方。原始的木材纹路,独特的清香味道,让人看了还想看,闻了还想闻。
李明打心眼里喜欢上这张桌子了。
另外两件搬家的东西——火盆和梯子,李明直接去商场买回来。梯子是金属的、带伸缩的那种,携带方便。
乡下有讲究,新屋落成后,只有举行了搬家仪式,才能在里面生火做饭、铺床睡觉,不然不吉利。这跟过去男女结婚一样,只有举行了结婚仪式,摆了酒席,二人才能正大光明地睡在一起,不然,就视为伤风败俗,哪怕你感情再好。过去的人们,非常在乎形式。
搬家要选日子。李明去找王半仙,花了二十块钱,换来歪歪扭扭一行数字,那就是王半仙为他选择的一个黄道吉日。巧的是,那天恰好是周末。
李明办公室的几个同事早就跟他说好了,搬家时要通知他们。李明把搬家的日子告知同事后,再对老婆说,喂,搬家的日子选好了,你怕要跟我一起回去一趟哦?
老婆好像没听见,没理他。
李明加强语气,再说一遍。老婆没好气地回答说,我说过,不回去!
李明的双眼立马瞪得圆圆的,眼眶仿佛要裂开,但他还是强忍住怒火对老婆说,诶!我们科室的同事都要去,未必你不去?
老婆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好吧,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转眼到了搬家那天。天气晴好,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一大早,李明带着一行人,分成两辆小车,浩浩荡荡地开往老家。
搬家定在早上八点整正式开始。八点之前,李明家的门口聚集了不少人,都在那里说说笑笑。在八点快到的时候,李明把梯子拿到大门前,拉长后,放倒,一头放在大门门槛上,另一头放在门外。
办公室的老王站在梯子旁边,扯着嗓子喊,喂,各位!你们等会儿就踩着梯子走到屋里去,哈!
富儿不明白,问李明,我们搬家都是人驮着梯子进屋,你们怎么是人踩着梯子进屋,这是啥讲究哦?
李明笑着说,这叫“脚踏楼梯步步高”。从梯子上踏过去,将来就要升官。
周围人哄地一笑。
听李明这么一说,富儿似乎来了精神,他赶忙跑过去,站在梯子旁边,对着众人说,喂,各位,我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想当村长,等会儿我第一个从梯子上走过去,你们别跟我抢哈!明年我就是本村的村长了,哈哈!我的村长梦就实现了!
众人“哄”地一笑。一个叫“哈儿”的村民立马跑过来,使劲把富儿往旁边拉,边拉边对富儿说,你让我第一个过去,明年我当村长,我搞一届村长后,下一届就轮到你了。
富儿挣扎着说,那不行!我要先过一把村长瘾,我过完了瘾,就让给你来过瘾。
两人扯得不可开交,旁边人围着起哄。哈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富儿说,这样吧,我决定只搞一年的村长,就一年;一年后,你接我的班,让你搞五年村长,外加村书记。
富儿将哈儿一把推开,说,你搞一天也不行!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笑声传遍了村庄每个角落。
跟李明一起来的老王,指着火盆对富儿和哈儿说,喂,喂,你们俩别光顾着当官啦,还要发财啊!这火,就是表示发财的意思,你们过来把手暖和一下,保你今年有财运。
呵呵!我算是搞明白了,你们城里人最喜欢的就是这两样东西:升官和发财。 富儿坐在一边,喘着粗气对老王说。
老王反问富儿,你不喜欢么?
富儿还在喘气,说,我们农村人,就喜欢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哈儿像个演说家,他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地对村民们说,你们看见了没,怪不得城里人的日子过得那么好,我们这么穷啊!原来是我们搬家都搬错了,以后记住,搬家就要像这样。
哈哈!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
李明单位来的一位年轻人小张,站在一旁情不自禁地哼着古诗: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老王正站在小张旁边,他对小张说,你说的这是过去的田园风光,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农村没有牧童,黄牛也不用耕田了。
小张说,随便哼两句,凑个热闹。
注意、注意,时间马上就到了。富儿掐着表,口里喊着倒计时:5、4、3、2、1,开始!随着富儿的手势落下,“搬家”正式开始。哈儿迅速点燃一串万字头的鞭炮。
李明扛着那张大桌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富儿紧随其后,其他人跟在富儿后面。
在农村,摆在堂屋的大桌子是专门用来吃饭的;而在每个家庭和家庭的每个成员心目中,它又是一种尊严的象征。人们尊重它,爱护它,视它为不可冒犯的尊严。
有这样不成文的规定,两家人无论有多大的怨气和仇恨,哪怕双方打得天昏地暗、日月不明,都不敢动手去掀翻别人家的大桌子。因为你掀翻别人的桌子,就相当于夺了人家的饭碗;夺人饭碗相当于要人家的命。你要人家命,人家当然要跟你拼命?所以,一旦发生掀桌子这样的事,搞不好就会酿成以死相拼的血光之灾。掀桌子的那一方,无论最终结果怎样,都会遭人谴责;被掀桌子的那一方,不管采取什么样的报复手段,都会被人同情。用生命去维护一张桌子的尊严,在乡亲们的意识里,似乎是值得的!
所以人们搬家的时候,第一个要搬的,往往就是大桌子。
当李明把桌子搬到堂屋,放下后,富儿用手按压了一下桌子,稳稳当当的。富儿握紧拳头,大叫一声,好!旁边人跟着叫,好!接着响起一阵掌声。哈儿忽然飚了一句英语,歪瑞古德!城里来的老王侧目过来,对哈儿说,哎嘿!想不到这里还藏着个人才耶!
那是当然!富儿笑嘻嘻地,大声说道,他差一点就小学毕业了!
搬家是喜事,当然要请客吃饭。李明没有惊动亲戚,只把塆里属于本家没出五服的同姓请来,加上单位来的几个同事,总共两桌客。不收礼。厨师是富儿请来的乡下厨师,做的是乡下风味。
酒桌上谈笑风生。李明单位来的几个兴奋不已,尤其那个老王,一会儿说乡下空气好,一会儿说桌上的菜好吃。一个人就把满屋搞得热热闹闹的。
一起来的顾二姐比较斯文,只说过一句话。她说也要象李明这样,回老家找块地盖个房子,退休后就在乡下养老。
一同来的两个年轻伢,小张和小秦,似乎很喜欢农村这种饭菜味道,吃得津津有味。一会儿后,小张操着普通话问李明,李工啊,这米饭怎么这么好吃呀?
李明是高级工程师,单位人都称呼他“李工”。
李明很得意地指着身后,操着带乡音的普通话问小张,小张啊,你晓得这是什么东西吗?身后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个像木桶一样的东西。
小张看着,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从来没见过。
嘿嘿!李明更加得意,说,这叫木甑,是一种专门做饭的工具。用它做成的米饭,特别香甜爽口,现在的电饭煲、电饭锅等,都做不出这么好吃的味道。
嗯!富儿一边嚼着饭,一边接过话来对小张说,以前大集体时,乡下流行这样一句顺口溜:甑蒸的饭,菜好咽,社员望到个个欠。
“欠”是方言。李明怕小张不懂,解释道,“欠”就是嘴馋、想吃的意思。
富儿问李明,现在科技这么发达,研究出了那么多的电饭煲,为什么做不出甑蒸饭的味道?
李明笑着说,哈哈!这说明现代科技不如我们的老祖宗嘛。
李明的老婆说话少,但她举止非常得体,脸上挂着喜悦,主动与人打招呼,偶尔客气几句。
吃完饭后,李明单位的几个同事先回城里去了。李明和老婆留下来,说是等下午六点以后再回城。据说待到六点以后,就表示自己在这里待了一整天,新屋就显得阳气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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