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街上的公務員:沒有職業危機,但也會「喪」

長安街上的公務員:沒有職業危機,但也會「喪」

我這樣的算是新北京人,但我覺得我依然是京漂。我不是留下,我只是偶然來了。

文 ✎ 何可人

圖 ▢ 視覺中國

每天在“中國政治第一街”長安街上班的公務員,擁有怎樣的獨特體驗?

下班時間路過部委大院,看著一張張嚴肅而平靜的面孔在禮儀兵的注目下魚貫而出,我總會想,公務員的日常是不是真像官場小說那麼刺激?下班之後,摘下職業標籤的他們又奔向怎樣的生活?

如今,讓一個公務員聊聊自己的生活並不容易——他們總是擔心自己的言論被群體放大和標籤化。

在北京,他們數量龐大,卻以最低調的姿態大隱於市。外人憑藉道聽途說和野史趣聞想象著公務員生活的圖景,或公開或隱晦地表達豔羨之情。但是身在其中的人,卻沉默而神秘。

那麼,這些穿梭在中國政治主動脈的個體,生活狀態到底是怎樣的?

終於,在國字頭部委工作的吳明答應了和我見面。他的辦公室到天安門的距離,近到可以用腳步丈量。

入世和出世都在吳明的心裡,儘管外表上看不出端倪。他穿最普通的格子襯衣,立領淺色夾克,剪最短的頭髮。待人接物極有禮貌,沒有官腔,言談中沒有教化人的傾向。

我問吳明,如何形容你生活的這處所在?他想了想說,萬人如海一身藏吧。

長安街上的公務員:沒有職業危機,但也會「喪」

以下是他的自述:

我是2010年來的北京。

2001年,我在南方一所二本大學讀書的時候,沒想過以後自己會做公務員。

大一時還讀一些新詩,喜歡看一些小眾詩人寫的東西,其中一個叫李亞偉,他的《蘇東坡和他的朋友們》現在我都背得出:“古人寬大的衣袖裡,藏著紙、筆和他們的手……提著賦去赤壁把酒,挽著比、興在楊柳岸徘徊。”

那時候心裡住著一個蘇東坡。得意時作個詩,不得意時做個縣令。

世事如棋,我現在只能在深夜寫一些和詩有關的文字。

大三時,我給自己規劃的未來是認真做學術研究,一度特別想去蘭州大學研究敦煌出土文獻。要不是英語太差,說不定我現在正在蘭州的風裡,點上一根“蘭州”,深吸一口嗆人的西北味道,不遠處是黃河遠上白雲間。

考研失敗後,我輾轉回到北方。先是去市場鍛鍊自己,做了一段底薪低至500元的銷售工作,其實成績還不錯,雖然辛苦點。後來又因為家庭原因,去離家更近的一個地方工作,成為一名基層幹部。

那時候生活比較平靜,小地方嘛,時間過得很慢。朋友也很多,不會孤單。

直到2009年,一個好朋友想考國家公務員,問我要不要一起?我想了想,決定試試。

結果沒想到國考還蠻適合我的。考試範圍很雜,與我的所學很合適。就這麼考過來了——其實我並不嚮往北京這座城市。從來沒想過,我的人生軌跡就這麼改變了。

現在的職級是主任科員,工資大概八千多吧——科級幹部大概都是七八千元。機關單位不存在秘薪制,即使是不同單位,看幹部級別就能估算出對方的薪水。

長安街上的公務員:沒有職業危機,但也會「喪」

很少有同事會辭職。大家相處都還算融洽,很少有什麼矛盾。機關有機關的規矩,言行舉止都講程序、照規矩,矛盾一般也就鬧不起來。大家在一起,聊聊工作,比如對一些政策的把握。但有些話題還是需要回避,另外工作與私交還是要分得很清楚。除了給來辦公室辦事的人員倒茶,完全不需要幫自己領導倒茶。在機關,升遷也有一套完整的體系。還是那句話,一切都要守規矩。

工作之外也不需要什麼應酬,這正合我意。不過所謂“人閒事少”是不太可能的,絕大多數的機關單位其實都挺忙。像我們大樓,晚上十點時不少房間也還是亮著燈。有臨時突發狀況就更需要加班,加班費?這個沒有啊。

我目前還沒有職業危機,因為我的執行力還算不錯。當然會有“喪”的時候——我曾在一個加班到很晚的夜裡,忍不住在電話裡和哥們吐槽。當然,這只是片刻的情緒失控,或者是宣洩吧。大部分的時候,我能做的也就偶爾在地鐵的人潮中放空下自己。

在非正式場合,我多穿夾克,和《人民的名義》裡高育良、李達康穿的那種深色折領夾克不一樣——那是局級幹部常見的打扮。我們年輕人穿著還是相對隨意的。我買過最貴的衣服是一套2000多元的西裝,還是為了參加國考的面試。

長安街上的公務員:沒有職業危機,但也會「喪」

▵電視劇《人民的名義》劇照

其實公務員裡有很多有意思的人,早年的一首嘻哈歌曲《大學生自習室》的作者在中央機關當公務員;寫《明朝那些事》的作者,也是公務員,現在是個處級幹部呢。

我喜歡看書,不論是政治、經濟、外交、民生、哲學,都能給我一些觸動。

最近讀來很喜歡的一本書是李長之寫的《司馬遷的人格與風格》。這種筆觸對我來說特別有力量。他寫得很汗暢淋漓、汪洋肆意,真正的把中國傳統的文化精神寫出來,很有中國傳統士大夫的精神。這些話我極少在單位說,說出來別人可能會覺得有點奇怪。

最近幾年,我開始嘗試寫歷史散文,偶爾寫點對文物和古代詩詞的點評。這些都是大學時候的基本功,還沒忘。私人化的寫作,讓我從生活中超脫遊離出來。

工作不能亂想,但生活可以充滿想象。我會看看徐則臣筆下的北京麻辣燙,會羨慕李娟在阿勒泰的安然溫暖,也會被段奕宏“站在水中央”打動。我平時聽歌的範圍也比較廣,陳百強、張國榮、梅豔芳、耳光樂隊、萬能青年旅店……我都聽。不過這些歌單無法給我真正的共鳴,他們不能讓我想到故鄉。

北京現在還不是故鄉。儘管我已經落戶了,應該也不會換工作了。

長安街上的公務員:沒有職業危機,但也會「喪」

▵電視劇《人民的名義》劇照

我住處旁邊的鐵道橋下,以前常常有乞討的老人。我看著他們會想到自己的故鄉,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爺爺奶奶。我有時候跑去買一些泡麵給他們,幫助他們讓我心裡有一種慰藉,就像是幫助自己故鄉的親人一樣。

在北京,我相親認識了妻子。結婚,生子,對我來說是作為一個男人必須要有的交待。暫時不考慮二胎了,精力沒辦法負荷。每個月房子要還接近一萬元的貸款,我和老婆的兩份薪水分攤。我把工資的三分之二交給老婆,自己只留三分之一。

前段時間,我拍證件照,忽然看見照片上鬢角有銀色,我以為是燈光反射。對著鏡子仔細一照——真是白髮。那一刻,真是鏡中衰鬢已先斑啊。

爸媽來過北京看我還有孩子,他們對我的工作挺滿意,覺得我實現了他們的期待。每年我都會回老家。在那裡,我的同學平靜地生活著。

北京,或者老家的小城市,這兩類生活我都能適應。外界的環境對我影響不大。我更希望往內向觀照,就是儒家所說的反求諸己。

我一直努力保持清醒,因為我知道自己的來時路。我不自怨自艾,也不炫耀。我不會要求一定要升至什麼級別,也沒有想過買多大的房子。善待別人,也不對自己較勁——自己所得這種平靜,問心無愧。

我也許有一點理想主義者的傾向,但並非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入世或者出世,並不是單一的。我有對現實的追求,也有使命想做點實在的事情。

另外,去年,我花三個月的業餘時間,寫完了一部15萬字的長篇小說。為了寫稿子,我在十天年假裡借住在一個哥們的“狗窩”裡。一天寫一萬字,晚上寫,白天睡覺。

長安街上的公務員:沒有職業危機,但也會「喪」

那是一本講述明末讀書人的生命歷程的故事。小說的人物、脈絡、背景都有歷史根據。也許有人讀完覺得不過是一場鴛鴦蝴蝶夢。但在我心裡,那是中國古代士大夫階層最沉重的一次煎熬。

當寫到男主角在國破家亡之際,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和愛情時,我心裡被一種最深沉的遺憾充滿。

我希望他們都幸福,有自己的愛情,保存好自己的名譽,我希望他們都能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的享受他們的文化、享受他們的詩詞歌賦、享受他們的藝術,享受他們的將來。但是這一切都幻滅了。

我不斷地假設,如果我處於那個時代,我會放棄我的操守、愛情、父母、生命和名譽嗎?

鍵盤敲到12點,我忽然覺得眼睛發酸,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彷佛瞬間置身於那個時代,成為小說裡的一個人物。

那一瞬間觸發了我內心最隱密的東西。這似乎像是親身經歷過的痛苦抉擇。但它其實是哲學層面的問題,無法言說,說了對自己毫無意義,對別人也毫無意義。

我知道,在世俗意義上,目前的狀態大體令人滿意:在部委工作,一個月8000塊的工資和外企比不了,但也衣食無憂了。在五環之外貸款買了房,妻兒也算是有了安頓之所。

我這樣的算是新北京人,但我覺得我依然是京漂。我不是留下,我只是偶然來了。

男人們到了而立之年,是活得更灑脫還是更沉重?

我們和CBD的行業精英,長安街的公務員,金融街的從業者,中關村的創業者,還有後廠村的程序員聊了聊,策劃了一組系列報道。

他們揣著不同的慾望和野心,在巨獸一般的北京城裡,歡笑和哭泣,尋找和失去。他們身上,也許就有你身邊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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