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初冬檔最有趣的一點在於,闊別四年的馮小剛和李安又狹路相逢上了。
更有趣的在於,基於對各自生活國度的文化理解基礎上,他們幾乎勇敢地拍了“立場”幾近一致的電影,而且為了配合劇情,都設置了一層形式上獨特的表達方法或說“噱頭”。
《比利·林恩》的120幀
《我不是潘金蓮》的圓形畫幅
最有趣的是,因此而犯下的“錯誤”也幾乎一樣。
即使這樣,稱《我不是潘金蓮》是馮導《集結號》以後最大的藝術突破,應不算誇張。
先說主題。
告狀的農村婦女設定,很容易讓人想到《秋菊打官司》
有人說《我不是潘金蓮》是荒誕版的《秋菊打官司》,其實,兩者有本質區別。張藝謀當初拍秋菊這個角色,是往內挖的,帶有女權主義色彩,外部的種種衝突,都是為秋菊這個角色出彩飆戲鋪墊的,所以,官民矛盾只是很粗淺的呈現。
《潘金蓮》的主角某種程度是這些“官”們
而不同於彼時維穩體制尚未成型的《秋菊打官司》,《我不是潘金蓮》想要展現的官僚系統之廣度和深度要廣泛得多,它借一名農村婦女告狀的故事展開的實際是一出“官場現形記”,藉著馮氏喜劇最拿手的黑色幽默,顛覆了政治權威。
值得注意的是,《我不是潘金蓮》可以說是在中國銀幕上第一次“大規模”真正展現了維穩系統及其和世俗習慣的對抗。
它的焦點始終對準了“維穩體制已演變成彰顯權力的存在,保障權力的基礎”,針砭了這種為保烏紗帽不解決實際問題的做法,既讓老百姓,也讓官僚們在解決事件中由小事變成大事,由公平變成不公平,最後彼此在對抗中耗盡了精力,浪費了時間、金錢不說,最壞的是,本來純屬好意的司法救濟和上訪維權制度就在這種惡循環中越來越無力,越來越變成了惡的附庸,惡的化身。
可惜,《我不是潘金蓮》始終還帶層隱隱的“沒釐清”的意味,因為本片中不僅僅是對官僚群體熱嘲冷諷,它將批判的大網也向底下層的劣根性撒去,若依現代法制社會的觀點,李雪蓮的述求既不合法,程序也不合法。
李雪蓮要求復婚再離婚的訴求,其實更多屬於倫理範疇而非法律
就算公職人員私德不淑,申訴者就可以隨心逾矩?用不道德的非法戰勝不道德的合法,以滿足私慾?那麼為什麼觀眾還是會同情她?法與情之間到底應該如何分辨?正義的正確介入方式是什麼?等等,一大堆真正的社會倫理學問題會噴之慾出。
郭濤飾演的趙大頭
趙大頭的背叛和李雪蓮的私心亦是底層精神扭曲的體現,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中國人的劣根性”,這種劣根性是與生俱來的麼?是曾經統治這個國度長達2000年的儒教倫理帶來的?還是我們採用新的社會框架制度造成的?
五四以來全盤西化,尤其是文革對舊式傳統的衝擊,是不是才是真正的肇因?電影和原著並沒有給出答案,但它涉及到的命題已經超越“為黑而黑”了,這也是這個電影最有趣的地方。
李雪蓮和趙大頭身上也有很多值得爭議的地方
恐怕馮小剛和劉震雲對此也沒有真正想清楚,所以,電影有些歪打正著,在批判的意義下還有層他們始料不及的意義,這點,可能亦是電影將在廣大觀眾中最具爭議性的一點。
李安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想用個人修行的方法介入世俗議題,卻不想過度涉及社會群體的價值取向和意識形態,被美國人視為走中庸路線,左右搖擺。
李安在片中涉及很多宗教中的修行概念
同理,《我不是潘金蓮》亦想用“個人氣節”來闡明對道德淪喪群體道義上的優勢,幾乎犯的是一樣錯誤,即“想以個人的突出來彌補群體的不足”,都可以說是一樣的天真,亦可以同叫沒想透徹。
因此,本片在“有破有立”上,只做了一半的建業,破是破得徹徹底底了,那麼“立”呢?在此我略為展開衍想。
其實,中國以前是講的“皇權不下縣”,縣這個層級就是權力組織的基層,縣以下的世俗糾葛只要不鬧人命,其它是交由宗族、士紳和人情仲裁的,它是複雜的人際關係網和自然習慣法經過兩千年曆史錘鍊出的一個權威系統,能做出最結合實際和有效的道德、司法判定。
片中還特意以孔子像作為佈景
千百年前,我們的老祖宗就說過“清官難斷家務事”,這是有道理的,倫理為主心骨的司法制度才能更有效地甄別對錯,而不是靠一句冷冰冰的法制社會建設就能解決問題,這種有區隔的政治層級設計,是中國古老文明制度建設中最聰明的一點,若它還在運作,《我不是潘金蓮》裡種種鬧劇基本不可能發生,李雪蓮亦不敢因貪戀分房而離婚,更不會被稱作潘金蓮。
但可惜,它已被現代中國視為傳統髒水的一部分,一併被潑出去了,若能依此修復社會底層結構,其實是可取代維穩制度,將是未來中國的一大考量。
從講故事方法來說,馮導沒有再用《1942》那種苦大仇深的講述方式,而是用回了慣常的段子體講故事,主題還是說的那個主題,只是討喜多了,可以說是有譏諷有嘲笑有批判有悲憫。
《一九四二》被馮小剛寄予厚望卻遭遇滑鐵盧
本質上,《我不是潘金蓮》是套了一個評書體,邊講故事,馮小剛還邊點評上了,有述有評,這個故事就能直扎老百姓的生活中去,原著本就將這個世俗的精氣神做得很足,電影改編用地域色彩濃厚的方言和實景,更加深了這個優勢。
世俗文化一直是中國敘事電影最堅實的支持力量,跟世俗人情世故越契合,就越容易讓觀眾產生共鳴,世俗道德用典型故事講出來,其實是在潛移默化中解決掉底下層民眾的道德判定問題,而不用權力過多的介入。
這也是本片隱含的形式意義之一,且因為忠於原著的改編,李雪蓮和配角們特別“接地氣”,可惜,馮導為了標新立異或說突破自己,強行加的圓方畫幅有些破壞這個圓潤。
我相信,同很多人爭論李安這次採用120幀+3D+4K展現電影真實感成功與否,大家亦會討論《我不是潘金蓮》圓形畫幅有否必要?
不錯,圓方畫幅的變化確實體現了權力和民間的對立,方的代表首都,代表無上的權力和森嚴的秩序,圓的代表民間,代表了圓融的道義可能,圓進方和方進圓,都可以暗喻李雪蓮處境和心境的改變。
“老幹部們”打算在進京路上截堵李雪蓮
同時,江西婺源的風景用圓鏡展現非常有中國寫意山水畫的感覺,從這個角度看,圓形畫幅也有其道理。
但這個形式與片中的世俗展現是格格不入的,它實質上代表舞臺劇式的形式,那麼它跟這種評書式的戲劇模式是衝突的,它讓世俗的味道流失殆盡,而讓普通觀眾產生間離感,亦會因為這種畫幅改變而分心。
馮導或許還想用圓型畫幅藏一些表演、置景、燈光上的拙,但也沒起到想要的效用,觀眾的焦點是落在了范冰冰身上,但因為是中遠景別居多,我們看到了她跟各路人馬拌嘴鬥法,卻看不到她的眼神,也感悟不到她當時的心情,表演上和韻味上都沒起到促進作用。
給李雪蓮的鏡頭多是遠景
相反,有時我們因為同時聚焦在跟她對戲的男演員們身上,更顯得兩廂對比下的尷尬。
范冰冰與老幹部們
不過,范冰冰能拿聖塞巴斯蒂安影后還是夠格的,在那場招待所發飆戲裡,她摔暖水壺,不轉身拋出“我想殺你”的一連串爆發戲,應該算是她生涯最佳表演了。
此外,本片的配樂十分出彩!古風鑼鼓的配樂跟我說的那種世俗化講述,完全襯配,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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