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鄉潭市船幫

我家祖居在漣水河畔,從曾祖父起到我這一代,都是生活在水上,以駕船運輸為生。祖母的孃家,母親的孃家和我家一樣,都是駕船。我家是地道的船民世家。我出生在民國廿年,從走得穩路起,就常在船上活動。10歲起就離開了家,幫助父親駕船,20歲後接替父親做了船主,到27歲止,一生的黃金時間都花在這裡。記得最牢、做得最嫻熟的事,當數駕船了。

解放前沒有鐵路公路,更沒有現代化的交通運輸工具,全國大小城鎮無不在江河邊上,交通運輸絕大部分依靠木帆船。木帆船擔負著千百年來的運輸使命。近水知魚性,近山知鳥音。靠近河邊的人,即使不專門駕船,一般都會撐篙、蕩漿、拉縴。近古以來,潭市一帶駕船的特別多。潭市碼頭是八百里漣水河唯一的中心碼頭,是過往船隻必須停靠的處所。下石灣龍瞌眼石山上,看那又多又深的篙子眼,就是見證。潭市的船幫有大河幫、小河幫多種,活動範圍遍及整個長江流域和各個支流,船幫的名聲比湘軍的名氣還要悠久。

我舅爺爺陳炎欽,是白沙東畲人,和潭市名人謝笏卿是表兄弟。他駕一隻極標緻的小划子,專裝客走潭市至石獅江。青壯年時是大鹽船上的掌舵人,一表人才,很有名氣。他經常講鹽船幫的故事,鹽船大的可裝兩票半鹽,相當500噸。鹽船的據點是湘潭,航線是湘潭至南京十二圩。鹽船是湘潭楊梅洲大船廠所造,都是用大樹鋸成兩邊釘成的,看上去一條一條的鼓起來,名叫臘塊子,有四桅四帆。桅杆是從國外進口的,國內無這種高大的木枓。這種船在抗日時期基本已絕跡。

湘鄉潭市船幫

他說,除湘幫外,還有十八幫,如四川的柏木船,江蘇安徽的下江船,湖北的平板船,茶陵幫的梭子船,湘河倒扒子,衡幫小駁船,沅水的麻陽展溪船,寶慶幫的毛板船,湘潭幫的窩子船,茶陵幫的梭子船,道林幫的別子船,瀏陽秋船,寧鄉幫的烏江子等等。舅爺爺有一本手抄鹽船記,用七字句押韻做歌唱,專講鹽船上的事。最後幾句唱道:“看書之人切莫笑,愚蠢之人做不到,做書之人不多遠,住居湖南湘鄉縣,做書這人本姓王,住在潭市石獅江。”我估計是一本集體創作的本子。他還說:湘幫裡有很多有名氣的江湖能人,有軟硬工夫,最肯護幫顧幫,曾發生過爭碼頭爭贏了的故事。其中有些人成了湘軍水軍的骨幹力量。

意思是凡駕船的都是一家人。民國卅三年春,湘潭街上一保長到船上抓壯丁,追抓時淹死了一個湘潭人,激起了湘潭河裡船上人的義憤。湘潭河裡十八幫聚集了幾百名精壯漢子,一個個頭纏白色搭包子(拉縴用的),手拿關棍槳樁,把保長的屋搗個稀巴爛,把保長女兒的嫁衣給死者穿上,埋在堂屋當中,足足鬧了好幾天。岸上人無一敢吭聲,連警察也不敢插手。可巧當時恰是日本將進城了,事情才不了了之。這是我親眼見到船幫齊心的勁兒。

駕船人能見船識幫,即使都是湘潭裡的倒扒子,也可看出其細微的差別。漣水上游的船都比較整齊,一般都是載重十五六噸,平常4個主勞駕一隻,絕對不用半勞動力。如逆水裝貨,到了潭市要加兩個弄把手,碰到有些陡灘,或告工或另請送灘的。唯有潭市幫的船,大小參差不齊,勞力參差不齊,大的20噸,最小的不足一噸。原因是潭市往上游,灘多水急,灘少水緩,易於駕駛。船的大小和技術可以隨便些。這樣形成了一個規律,駕船人先駕小船,後駕大船,先走小河,後走大河,先給客人裝貨,後給自己裝貨,逐步升級,達到自船自本,經商做生意。湘幫的大河幫,都是這樣形成的,從而在大河發展多條固定航線,成了名符其實的船老闆,或輪船老闆。湘潭船在外地的航線很多,有常德幫、潭市幫、岳陽幫、武漢幫等等。可以說是遍地開花,無孔不入。

大河幫的船,不進漣水,都以湘潭窯灣裡為根據地,窯灣裡分為蘭田碼頭、石埠碼頭、梅埠碼頭、潭市碼頭等等。各幫的船約定俗成,都停靠在各自的碼頭,整整齊齊一幫幫,一排排,佔了半邊河。桅杆豎起像一山樹,遮住了半邊天。從鐵橋到楊梅洲,沿河盡是船。窯灣裡一條街,都做船上生意。潭市碼頭的地點叫水來寺,又叫楊家跳上。所謂楊家跳上,是有一座船長期固定停靠於此,叫座船戶主姓楊,相當於現在小區的門衛。船停河中間,他有小船專接送人上岸上船。冬天把一搭一搭的跳搭好,壞人不能進人。如發生偷盜跳主可負責給找回來。凡屬潭市一帶的船他都認識。各船離開時,都要主動給跳錢。船停期間,每天每船都要收一到兩次幫飯。他有一個大飯簍,每船兩杓。

湘潭各碼頭大都有座船。湘潭是各地船、各種貨物的集散地,各種貨物有各種貨物的中介經紀行,貨物有好多是此船過載給彼船,經紀行負責價格結帳過秤過鬥,按價款收佣錢。河岸上也有各種各樣做小生意的,河裡有小船做各種生意的叫賣聲,把貨送到船上。可以說是水上城市,也優於其它城市。

漣水河不過是湘江的一條支流,但是湘河裡的倒扒子,不僅數量多,在湖南各幫中很有名氣,哥們氣十足,很講義氣,最肯護幫。各幫都敬畏湘幫船,不論跟誰結幫同行,互幫到底,無一掉隊。假如拉縴行上水,如有落後者,前面的一定要派多人幫著拉接攏來。如有危難就更不用說了,這是船幫規矩。倒扒子船形好,簡潔、寬敞、靈活。外幫駕船人說:“婊子的屁股相公的臉,倒扒子的所伏(板子)過得舌子舔。”說明船油得最好,乾淨。又說: “倒扒子兩頭長,有水能上天。”是說什麼河流都敢去。倒扒子的雨篷行船時,裝卸時可以收起來,不障眼礙事,無論什麼河流險灘都不在話下。為什麼名叫倒扒子?在逆水行船時,用舵,用帆,撐篙拉縴行進。船在漣水河順水行船時,不用舵不用桅和帆,只用漿,船尾在前船頭在後,所以叫倒扒子。

駕船人說: “三槳當不得一櫓,三櫓當不得一篙,三篙當不得腳索伸腰。”腳索是拉住帆的繩子,帆吃上了風,腳索繩伸直了,船速自然如箭。船在深水中航行好象在空中飛行一樣,當然少不了舵。可是,多灘的淺水河,船裝上貨,其船底挨著河床磨擦前行,用舵就太笨了。故龍舟、皮划艇不用舵,用舵挖行轎打,靈活管用。倒扒子的繩技是攔艄走槳,攔艄的人手持篙子站在艄頭(前頭),眼望前方導航指揮。如遇彎道險處,要用篙子攔住強行通過,好像打仗的先鋒。走槳的(槳當舵)要掌握全船的走勢方位,要全船相互配合,各行其事。駕船的技術是力用千斤繡花手,河寬百丈尺寸間,是張飛穿針,粗中有細的工夫。做出眼疾手快的動作,全神貫注相互合作同舟共濟。

撐船的篙子有三種,除普通篙子之外,還有提篙和挽篙。挽篙既能撐也能鉤,用於深水篙不能落底時能撐能鉤的一種,常稱挽子。大江大船的挽子用杉木做成,最長的有三丈長,用的時候不能慢慢地伸出去,而要用力向前猛一拋,又兩手托起,輕輕落下,叫做拋挽子。撐的時候要快而準,隔一丈多遠的一個銅錢大的小圖,要準而快的鑽中,沒有熟練之功不能用。提篙用較粗硬長約一丈二尺長的竹子(比一般篙短些),篙尾鬥有一個硬木製成的肩叉,每船配備兩把,用時要兩個力氣技術相等的人,一手持篙,一手握叉,兩人同時快而準的下篙,用肩著力挺著木叉,彎腰用兩手扳住船邊,口裡大聲呼叫(否則易於受悶傷),其力氣效果可提高一倍。但不會使用者適得其反。

湘河裡有九渡十三邊,八壩上藍田的名聲。八壩是指近藍田街上的10里路,有八座陡壩,這10里路要邀幾船互幫結伴而行,大半天工夫才能到達。八座壩首推烏龜壩最陡,水的落差足有兩米高,要租用一根足有茶杯粗的篾纜子,吊在將軍柱上,至少30人齊心向上拉。上壩時其船身已是梯形,先是船頭有三分之一伸出水外,快上去時船身放平,船尾又有三分之一不在水裡。要是船小定會鑽進或插進水裡了。湘河太險,外幫船從未到達過湘河。

潭市幫有一種小划子,載重約一噸,一人駕駛,專門裝運過往旅客於潭市至石獅江等處。這段河與陸路並行,挑擔的抬轎的,騎馬的步行的都有。行人走疲勞了,邀幾人僱只划子代步,錢不多。船要經過夾港良濟灘馬家難,船在急流中漂流而下,比步行快多了,又可觀賞來往如織的帆船,河兩邊的風景,愜意得很。幾十只划子,方便了行人,生意不停。還有一種噸位大小不一的小船,象烏江子云湖船一樣,夫妻二人駕一隻,裝運些柴火菜蔬零星貨物之類,於長株潭等處,比較方便。

湘鄉潭市船幫

湘潭碼頭,是湖南最好的水運中心,地處湘江下游的長株潭能主控湘江各個支流的交匯點,水深,背風,各種貨物在此集散。潭市碼頭像湘潭一樣,是八百里漣水河最佳的中心碼頭。這裡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水深、背風、繁華,盛產廉價的大米、蔬菜、豬肉、豆腐、雞蛋、米酒。過往船隻都在此補給,購買食物,僱請弄把子,作短暫的停留。水路歌唱道:“潭市有個觀音閣,包鹽買米不上坡。”潭市的米攤擺到水邊,蔬菜送到船上,人不上岸,東西上了船。

潭市有4個道生鍋廠,一個生盛和鑄造廠,計十座爐,規模不小,是湖南著名的名牌產品,潭市鍋子的特點是,其原料主要用舊鍋子鐵,很少用原生鐵,質量優而潤,在長沙大西門碧灣子鍋子市場,道生鍋子是最佳品牌,暢銷於湖北各地。我們家的船,最有裝運鐵鍋的技術。不會裝的人,裝一船鍋子,總會有幾十口百多口的破損,而我們裝的很少有破損。因為我家經過了幾代人的傳授,三四十種鍋子,名稱都搞得清楚。如老天又名籠床銀碼八錢九分,大午又名少籠床銀碼七錢九分,牛四五錢五分,年五六錢六分。我15歲就是裝鍋子的能手,長株潭各地的鍋子店沒有不認識的。其貨款都是由船主帶交廠方。潭市有下十灣劉菊初船廠,乾元宮後謝文堯船廠,白沙譚玉生船廠。每年的夏秋之際,河兩邊洲上、坳上都拖滿了船,進行修理、上油,,敲打聲、括刨聲不停,好不熱鬧。

潭市有港子裡、下石灣、白沙三條龍船,三個龍船會。港子裡的龍船會叫鎮江堂,潭市碼頭的船都歸鎮江堂管轄。鎮江堂有一處鋪地,一個龍船廠,屬水上船所有。其經營和會首在船民中產生,有船的叫船民,打腰篙的人沒有義務,經營三年一任。會首每年選8名,一年一任。五月初一到四日,劃龍船4天。會首的義務是負擔著這4天划船的全部費用。五月初六日開會選舉下一屆的經管和會首。乾元宮每年給火宮老爺唱戲十天半月,鎮江堂有十分之一的份額義務。輪到鎮江唱戲時,負責點戲和付款。駕船人的特點是辛苦、危險、愜意三件事。世上只有三樁苦,吃糧、駕船、蒸酒磨豆腐。比如說。從潭市裝一船貨去藍田(漣源),三百里水路,不論三伏天三九天,每天從天矇矇亮開始到晚完全斷黑為止,要5個整天才能到達。拉縴的每天要涉水幾十次。若是冬天,其腳手已是皮開肉裂了。如是夏天,在砂洲上河坳邊,彎著腰喘著氣,上有烈日曬著,下有如火的砂礫烤著,人都烤得半熟了,皮膚曬得墨黑,腳成了鐵腳板。過淺水灘時,船重水淺要幾隻船的人互幫告工,人到船底下,用背拱起來喊著號子霸蠻的背過去。有時船多,一條灘阻得幾百號船,等幾天幾夜過不了灘。至於危險二字,每天每時都可能發生,駕船人愛的是水,叫做無水不行船。又怕水,時時刻刻與水博鬥,叫做水可載舟,也可覆舟。駕船人天天與水打交道,它的性質和利與害,一定要摸透摸準,風的善與惡,季節氣候變化,都是要清熟的。水的性格是非常複雜的,水無論深淺一般看似簡單,但其中奧秘不少,其水勢、水紋、水浪、水色是有細微的差別,不經過長期磨礪和前輩的傳授,一時一刻是學不會的。即使從小駕到老,還不能誇口完全保證。一生中不出事故的人恐怕難尋。

駕船人的特點是要具備小心、謹慎加膽識的性格。要有隻大小河流都能去,收拾得人見人愛的船,拿得起放得下的技術,有為人處世誠信待人的資質,基本可稱船民了。作為船主,在平時要時時處處注意觀察每處河流細微之點,牢牢記住其方位地形,臨到時能全神貫注,作出快而準的判斷。成敗就在一瞬之間,稍有疏忽,即有船毀人亡的後果。比如在春夏之間,船在滿江洪流中航行,水流湍急,船速如飛,還是要用最大力氣搖櫓蕩槳,使船速大大超過流速,使舵起到靈敏的作用。如船速與流速相等,其舵是不起作用的,此時是千鈞一髮,不能有絲毫猶豫、膽怯,而要用勇氣、智慧、技術、經驗去戰勝它。我想,人生的道路,是和駕船的道理是一樣的。

駕船人最怕的是河水漲得不大不小,不是光坳水、高灘水、騎壩水,而是漲的察航水。所謂察航水,是隻漲兩三尺高的水,航道兩邊的障礙物不見了,有障礙物的地方又不能行船,其水呈綠豆色,有很多地方很難辯認正確的方位,極易出現擱淺碰撞事故。因碰挨即壞,察航水是要命的水。揚帆航行的風是三到四級的風最佳。風小了力不足,只是一點助力。若是上了五級的風,不能升滿帆,是最難掌握的。駕船人說不怕鬥水,只怕鬥風,風大了人是鬥不過它,帆升高了船會翻,帆升矮了動力不足,船被浪柔住了,船速不夠,只要航向偏動,捲進了浪槽,頃刻即翻。此時,雖是順風,也不能冒險航行了。辛苦和危險是不可避免的事,但愜意的事也是常有的。比如遇到了時雨,漲水滿河,礁石隱沒,險灘不見,船裝滿載,順流而下,省去了辛勞,省去了危險,縮短時間,而收入加倍,是最愜意的事。駕船人最忌諱的是碰與撞,翻與沉。最樂意的事是順與快。如要過洞庭湖或大江大河,而遇久雨不晴,狂風怒號,只能避風好幾天,如恰遇天氣晴和,風順而適中,浩瀚的湖僅幾個小時就平安過去了。因此,有擔米未過洞庭,碗米過洞庭之說,當吃一碗米過了洞庭湖時,當然是愜意的了。再如,長沙到湘潭九十里路,如遇南風季節,春水滿江,天氣炎熱,想要等待順風(北風)是很難的,只好沿著江岸拉縴而行。航速同螞蟻一般,既累人又費時,走了一天反眼一看,早晨起航的地方,好象仍在不遠處(因江寬的原因)。九十里路要兩天時間。如遇順風,乘風破浪,揚帆如箭,呼嘯而行,只須一人扶舵行帆,水手們象先生一樣坐著,僅兩個小時就到了,好不順意。故說,“十日灘頭坐,一日走九洲。”

做運輸生意,不順意時,做得豬來羊又俏,做得羊來豬又俏, “豬羊一齊到,街上打清醮。”如做蘿蔔生意,先想蘿蔔賺錢,後來蘿蔔在船上過年, “蘿蔔發了孫,喊它做阿公。 “如生意碰到了好檔口,價錢好,卸貨快,賺了錢。這時,邀夥計朋友到茶樓酒館中喝上幾杯,這個勁是可想而知的。

帆船在舊社會不可缺少的運輸工具,是一種極其辛苦和危險的工作。過去找不到工作,也賺不到錢,只有駕船才是唯一的門路。人們說的船幫裡,並不是什麼歪門邪道之幫。駕船人遠離家門,每天有灘途風險,時刻有各種危難,如果一船單幹獨行,絕對不行。所以,要結幫同伴,無形中形成了“船幫”一詞。解放後,湖南內河航運管理局對民船進行了有序的登記發證。全省有民船5萬餘艘。還進行了系統的改革,給組織貨源、定航線、定運價,炸暗礁,疏河道,使散漫無章的舊船民變成了正式職業。現在社會在不斷變化,國家在飛速發展,千百餘年的木帆船,已被現代化的交通運輸工具替代了。

從此,30噸以上的木帆船過流給國營,30噸以下的木帆船被淘汰了。說駕船人的事,只有70歲以上的老人才能引起些許回憶;青年人聽了看了,只當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我們過著幸福生活,還是忘不了過去的艱苦。那些撐篙拉縴、搖櫓蕩槳的歲月好象就在昨天;那些船隊結伴而行,過灘涉險的驚恐,經常仍在回憶之中。聯想到今天美好的生活,顯得更加甜美。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