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一身桃花,怎不惹春風?

穿一身桃花,怎不惹春風?

前面的話

桂林是中國旅遊開發最早的地區,這使得一些對中國充滿好奇心的外國人,早早就認識了桂北梯田上的紅瑤人。他們還不約而同地給紅瑤女子起了個通用的名字——“Long Hair”。

今天文章的主角,是一名72歲的“Long Hair”,叫粟求妹,是目前為數不多掌握一整套紅瑤服飾技藝的人。紅瑤服飾,因為以紅色為主,又叫“桃花衣”。

在民國時期的“西化”潮流中,紅瑤女子曾被要求剪下頭頂的長髮,拋棄身上的“桃花衣”。但因為紅瑤婦女的堅持,我們現在依舊可以看見這種活生生的族群標誌。

今天,商業以非強制的力量,瓦解了部分過去的族群認同,似乎也在重構新的族群認同。

新一代的紅瑤女子,主動穿上更便利的現代服飾,融入城市的人群。與此同時,她們也在城市的生活裡,重新認識自己的族群。其中的一部分人,決定重新扶上母親的老紡車,讓這件“桃花衣”繼續在梯田上綻放。

紅瑤人的集體記憶,也就有了繼續流傳的載體。

穿一身桃花,怎不惹春風?

紅瑤服飾:桂北梯田桃花開

我們對於桂林的印象,可能更多的是“桂林山水甲天下”的想象。但離開了灕江邊,前往北邊100公里左右的龍勝縣裡的大石山區,你會發現一個完全不同的桂林。

在那裡,大山藏著深深的峽谷。人們在陡峭的山上,艱難的生存和勞作,長期地繁衍和傳承。他們開墾出了令人驚歎的高山梯田景觀,並發展出自己獨特的文化。

其中的紅瑤,是中國瑤族獨具特色的一個支系。他們在龍勝縣泗水鄉、和平鄉一帶的山裡聚居,年輕的女子在梯田的田埂行走,一身紅色的服飾,像是迎風的桃花。

山頂上的人們

在潘內村裡,你很難找到一塊稍有規模的平地。村子就建在連綿的山之中,環在山腰的位置,下邊和上邊全是梯田。

我們沿著一條狹窄的村道進入潘內村,道路兩側是木瓦結構的房子,它們像是山羊一般,巧妙地固定在坡上。盤著大發髻的女人們坐在屋子邊上閒聊。沿著這條路再往深處走幾百米,就到達粟求妹所在的村小組“浪頭”。

龍勝縣位於桂林西北部,為湘桂黔三省交界之地,是侗、瑤、狀、苗等各少數民族聯合自治的縣域,所以叫“各族自治縣”,全國這樣的“各族自治縣”共有兩個。在龍勝境內的各少數民族中,瑤族人口規模居第三,約2.7萬人,並有大半是“紅瑤”,這個族群以女性喜穿紅衣而得名。

“南嶺無山不有瑤”,中國的瑤族散居在湘、桂、粵、滇、黔、贑等六個省份地區的深山裡。而龍勝紅瑤,也擁有典型的山地居住和遷徙的瑤民族特徵,他們主要分佈於越城嶺支脈、福平包山周邊的山腰和高山河谷。

穿一身桃花,怎不惹春風?

居住在龍勝梯田之上的紅瑤人(來自小孫攝影)

粟求妹家的木房屋處在浪頭村的一個高點,從玻璃窗往外看,是對面的遠山。這裡距離桂林市區上百公里,早沒了灕江邊的那種清秀水靈,而變成裡一種堅實的沉默。

幾百年前,浪頭的紅瑤先祖們來到此地,一代代人艱辛的開墾和養護,把深山改造成令人歎為觀止的梯田。同時,紅瑤人特有的生活和文化,也在梯田間,一代代地傳遞和發展下來。

不過,在冬天來到浪頭,見不到最好的景色。粟求妹說,春天的時候,村民會把山泉引入梯田用來種稻,秋天的時候梯田裡稻田變成金黃色。而此時,早已過了秋收,稻穀已經入倉,村民們正忙於收羅漢果,村道上偶爾能遇見穿著傳統服飾的婦女,她們揹著竹簍,把採摘下的羅漢果送到統一的收購點。

很快羅漢果也要摘完了,山裡最冷的冬天正在到來,浪頭的婦女們,也有了更多時間來專心織腰帶、做蠟染、做針繡。

穿一身桃花,怎不惹春風?

紅瑤服飾傳承人粟求妹(圖 | 許偉明)

桃花衣

“你們怎麼找到我的?”粟求妹很好奇我們為什麼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個山村裡並找到她。她很熱情地迎接我們,並煮了油茶來表示歡迎。那是一種很特別的喝茶方式,她先用豬油來煎炒茶葉,再加水和鹽煮茶湯,最後撒入已經炒爆的米、花生和蔥花。

手裡的油茶蒸騰著熱汽,我們和主人一起,圍坐在燒著柴的火塘邊,邊吃油茶,邊聊家常,感受這深山寒冬裡特有的暖意。

穿一身桃花,怎不惹春風?

穿一身桃花,怎不惹春風?

① ②油茶是紅瑤獨特的待客小吃(圖 | 許偉明)

粟求妹72歲了,說話時,爬滿皺紋的臉上常佈滿笑意,她是一位可愛的老太太。她穿著深色粗布做的衣服和裙子,衣服的衣襟、肩背、袖子、腰帶都鋪著滿滿的錦和繡,讓衣服顯得很厚實。她很少離開村子,但普通話意外的很好,她說是近些年遊客多了,自己慢慢學會的。

粟求妹出生於潘內村的另一個村小組,和浪頭只離了幾公里。在少女時代她就開始學習織布、染布和刺繡,為自己準備出嫁的衣服。十七八歲的時候,她嫁到浪頭並生兒育女,一家人的衣服都出自她的手。

我到她家的第一天,看見她把蜂蠟放在瓦片上,用炭爐加熱,然後用自制的小竹棒當作筆,沾著蜂蠟在白布上畫圖案。這是她從婆婆那裡學來的蠟染技藝。

她也織錦,用非常老式的織機,一根根數著經線,一點點地匯聚圖案。

穿一身桃花,怎不惹春風?

紅瑤婦女用老式織機織錦(圖 | 許偉明)

但更多的時候她忙於編腰帶和刺繡。瑤族的刺繡使用的是數紗的方式,用底布的經緯線來確定圖案佈局,繡的線不用棉線,而用絲線。據說紅瑤先祖從東部遷徙到龍勝一帶,把桑蠶也帶到此處。數紗繡在繡圖案之前,就要對圖案心中有數,並不需要底稿,通過數紗眼,便可把圖案一針針地繡出來。這種繡法很費眼神,粟求妹繡花的時候必須戴著老花鏡。

粟求妹平時都穿傳統的服飾,上面繡著各種飛禽走獸和花草,大多數圖案都是一代代地傳下來的,龍、鳳、虎、獅、魚、鴛鴦等,甚至還有駱駝,它們看起來都有些抽象,基本是成對地出現,被繡在衣服的肩頭、袖子、胸前等位置。

上衣之下是百褶裙。她用一根講究的腰帶,來固定上衣和裙子,留著長長的“尾巴”在身後。

粟求妹把這一整套做衣服的手藝傳給兒媳婦、弟媳、孫女、侄女等。梯田裡收割了一茬又一茬的稻穀,她見證著浪頭村寨的變化,也見證著孩子的長大和孫子輩的外出。如今,她成了為數不多的掌握一整套紅瑤傳統服飾製作技藝的人了。

穿一身桃花,怎不惹春風?

紅瑤服飾上的刺繡(圖 | 許偉明)

Long Hair

第二天,粟求妹很早就起床了,窗外大霧濃重,遠處近處的山都看不見了。她站在窗前開始梳頭,那頭髮至少有1米多長,她熟練地把他們束成一股,在頭上盤了一圈又回到額頭前面,然後她把另一束已經剪下來的長頭髮加進來,變成一束更粗壯的頭髮,接著在額頭上前方盤出一個髮髻,再從後往前包上一條黑色頭巾,只露出額頭前方的髮髻。

我驚訝於她的頭髮竟這麼長,而且已經年過古稀了頭髮依然很黑,以及她可以這麼熟練地處理這麼多的頭髮,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把它們整理服帖,變成一個髮髻。但其實,所有上了年紀的紅瑤婦女都是如此。頭髮和服飾加在一起,是傳統的紅瑤女子的最重要的外在特徵,別人可以藉由髮髻的高低、衣服的顏色,來判斷女子處在未婚、已婚未育、已婚已育中的哪個階段。

紅瑤社會中曾流傳著一首歌謠:“五歲六歲玩泥巴,十三四歲學繡花。十七十八方出嫁,十九二十抱娃娃。”這首民謠,基本能概括很多傳統的紅瑤婦女的前半生,粟求妹也是如此。

穿一身桃花,怎不惹春風?

粟求妹每天熟練地將長髮整理服帖(圖 | 許偉明)

在十三歲左右,粟求妹剪了一次頭髮。然後她穿上花衣花裙,開始蓄長髮,並用頭巾把頭髮包得一絲不漏。在紅瑤的文化中,這意味著她成年了。而之後,她的一生都將不再剪髮。剪下的頭髮不能扔掉,平時梳理時掉落的頭髮也要收拾起來,這樣留下的“假髮”越來越多,將來和真發一起盤在頭頂。

嫁到浪頭以後,粟求妹開始盤頭,把“假髮”也加入髮髻之中。那時候,她的髮髻是在頭頂上的,被稱為“螺絲髻”,這個階段穿的衣服也是紅色為主。生育之後,她的髮髻開始往前梳,並用頭巾包起來,衣服也不再那麼紅豔,逐漸走向深沉素淨的色調,只在肩背、衣袖、交領等位置用錦和繡來裝飾。

紅瑤的婦女長年堅持用發酸的淘米水來洗頭,以至於村寨中大多數的女子都有一頭濃密的黑髮。事實上,這種習慣不獨存於紅瑤,侗族女人也用發酸的淘米水來洗頭。但對於頭髮的濃密、烏黑和長度,紅瑤婦女的追求最為極致。粟求妹說,外國人來到紅瑤村落裡,常用“Long Hair”來稱呼她們。

不過傳統的的保養頭髮的方式,現在的年輕人也很難接受了,她們無法忍受淘米的酸臭味,同時也逐漸放棄了對長髮的執著。

學者馮智明認為,在紅瑤蓄長髮原因的核心是一種獨特的靈魂信仰和魂發相依的身體觀,他們認為頭髮是身之精華和寄魂之所,象徵人的生命,不可毀損與丟棄,紅瑤女性珍愛自己的頭髮如生命,不許別人隨意侵犯。

粟求妹一邊梳著頭髮,一邊唱著祖輩傳下的梳頭髮的歌。盤好了頭髮後,她把在耳後的頭髮都別進頭巾內,再輕輕地扶了一下額頭前的髮髻。山間的晨霧未散,一天的勞作又開始了。

穿一身桃花,怎不惹春風?

作者許偉明和粟求妹在圍爐聊天

過往和明天

瑤族人有自己的語言,但沒有文字。紅瑤女子織錦和刺繡,依靠母輩一代一代的傳承下來,這些圖案出現在衣、裙、頭巾、包肚、腰帶、圍裙、圍裙帶、裙襬、腳綁、腳綁帶、花鞋,成為這個族群集體記憶的承載。

粟求妹拿出一件衣服,為我講解上面的繡花圖案。除了動植物之外,每件衣服都有的四方形圖案令人印象深刻。這是傳統紅瑤刺繡最常見的圖案,粟求妹把它稱為“瑤王印”,不過也有人稱之為“虎爪”,兩種稱呼源自兩種傳說。

其中一種傳說是:很久以前,瑤王出榜為女兒招得了一位英俊瀟灑的女婿,豈料女婿竟是垂涎瑤家山寨的莫家土司之子,乘機盜走了王印,並帶領莫家土司兵攻打瑤王。瑤王沒了王印,一時調不來各寨瑤兵,打了敗仗。自此,為了銘記奪印之仇,紅瑤婦女們就在自己的衣背上和頭巾上繡上了瑤王的大印。

“虎爪”之名來自另一個傳說。相傳很久以前,某位皇帝上山打獵,誤入密林,遇到一隻猛虎,搭箭射虎不中,一名路過的瑤族女子將虎射倒,救下皇帝。為了感謝這名瑤族女子,皇帝以老虎雙爪在瑤妹的衣服背後蓋印,許諾今後凡有虎爪印的人,見皇帝不必下跪。

這些生動的傳說,是構建紅瑤人民族認同的重要依據。紅瑤先祖從北到南一路遷徙,其間不免被打散,而服飾中的這些代代相傳的紋飾,則扮演著存儲族群記憶、構建族群認同的重要載體。

穿一身桃花,怎不惹春風?

編腰帶是紅瑤服飾非常重要的部分(圖 | 許偉明)

下午,粟求妹正在編織一條腰帶,不同顏色的線在她手中快速交織,斑斕的圖案逐漸生長。紅瑤服飾週身沒有紐扣,交領,以腰帶固定,所以編織腰帶是紅瑤服飾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如同“瑤王印”,腰帶也記錄了紅瑤人的遠古記憶,參與了族群認同的構建。

瑤族各個支系都認遠古神話人物盤瓠為祖先。盤瓠亦人亦犬,瑤族因而將狗作為圖騰。南宋詩人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寫道,“瑤,本盤瓠之後。椎髻跣足,衣斑斕布褐。”

如今,很多瑤族支系模仿神犬的首、尾、耳等顯明的身體特徵,製作服飾,以示崇拜和紀念。

紅瑤的腰帶就是對狗尾巴的生動模仿,故而也稱“犬尾飾”。紅瑤腰帶往往很長,主體紋路是直粗的線條,兩端手工編結繡樣,末端是長長的流蘇。使用時在身後垂下長長的“尾巴”,走路時跟著身體甩動,的確有些神似狗尾巴。

穿一身桃花,怎不惹春風?

紅瑤女子的腰帶(圖 | 許偉明)

歷史上,官方曾經幾度要求紅瑤人“易俗改裝”。1933年桂北瑤民起義失敗後,國民政府逼迫瑤人剪髮改裝,之後紅瑤男性開始改留短髮,但女性改了幾年後又恢復了傳統裝束。正因為紅瑤婦女的堅持,使得紅瑤服飾得以延續至今。

在漫長的時光中,服飾早已超越了穿衣打扮的意義,成為了紅瑤婦女獲得社會認同的重要依託、標識不同人生階段的重要象徵。

但今天,在外界的商業文明的衝擊之下,紅瑤的傳統服飾文化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外出打工人數不斷增多,很多女子放棄了傳統服飾,也不再蓄留長髮。

粟求妹不知道她這一整套的民族服飾的手藝會不會失傳,但她並沒有為此太過焦慮,她手裡正在繡著一塊遊客定做的繡片。

商業瓦解了部分過去的族群認同,似乎也在重構新的族群認同。

原文發於《21世紀經濟報道·錦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