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我來說，故鄉，不僅僅是靈魂相依的地方，還是一種愛的記憶，有疼痛，也有歡喜。它就像是愛人，心頭萬般憐疼，卻從不輕易言愛，從不輕易許諾。
我的故鄉已入墳墓，你的故鄉可安好？
我的心
迴歸的大雁
背身是大海
一路向北方
穿越雲間
無盡的山巒
淹沒了悲哀
向著蒼茫一片
——《歸來》歌詞
1
滿江這首《歸來》，曉子君的理解，是一個遊子，浪走天涯，身心俱疲了，要回到那個令他感到最溫暖的心房。
那個心房裡，住著他的故鄉，還有他心愛的姑娘。
原諒曉子君是一個感性的男人，這首走心的歌，在路上，在車上，不知單循環了多少遍。有時候，聽著聽著，就會陷入無盡的感傷。
故鄉是一個記憶的符號，它賦予我們多重含義：生命之根、命運之魂、逃離和背叛、感恩與留守……
算起來，我離開故鄉已有16年。對故鄉來說，我只是一個過客，是一個遊子，是我把故鄉拋棄了，我不再是它的孩子。
真的！我不再是故鄉的孩子，回不去的故鄉，被我生生拋棄，我是罪人，是不肖子孫。老屋、村前的槐樹，那條承載兒時多少歡樂記憶的小溪，以及烏江邊上長滿青苔的石板，等等等等，統統沒有了。
你的髮間
會有暖風穿過
是你渴望已久
黎明的顏色
我的愛人啊
等在我的草原
哦靜靜地等著
陽光穿透黑暗
——《歸來》歌詞
2
前段時間，出差路過老家，車停村口，看到挖掘機正在把曾經生活了20多年的村莊挖掉，心莫名疼痛。
大伯趕場下客車，剛好碰到我，要我去他家吃飯。大伯家房子被徵收後，一家人租住在另一個村子。車子七彎八拐，到租屋後，大伯說：“細毛（曉子君乳名），你在城頭生活，路子多，給小強找份事幹吧。”
小強坐在堂屋，低頭玩手機，正眼都不瞧我一眼。
大伯的租屋很簡陋，一家五口人，租房面積不足40平米，小強的床，鋪在樓梯過道，摺疊型，一到白天就收起，晚上睡覺時才鋪。大伯說，安置費只夠租這樣的房子。老屋未拆之前，大伯一家有六七間房，居住寬敞。
吃飯間，大嬸說起小強，忍不住抹淚。
小強快26歲了，3年前，村裡搞開發，家裡田地全部被徵收，有幾十萬補償款。媒人上門說親，給小強介紹一女朋友，談了快兩年，由於開發進度緩慢，宅基地一直未得到落實，不能建房，女方又不願租房結婚，婚事就這樣黃了。
婚事黃了可以再談戀愛，殘酷的現實是：拿到補償款的大伯一家，由於不會規劃理財，補償款已經花得七七八八。
大伯嘆口氣說：“別說現在還沒劃出宅基地，就算有了地，想建房都建不起。”
時間之箭
燃燒著劃破蒼穹
將希望點燃
卻無法追趕
沉默誓言
悲悽幽暗的閃躲
灑滿天地的淚水
夜幕低垂
——《歸來》歌詞
3
吃過飯，天色已暗了下來。
我叫上小強，陪我到烏江邊走走。一直沉默不語的小強，在身後突然冒出一句話：“哥，你覺得開發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愣住。這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話題。
我沒有和小強講發展大理念，講了他也不懂。我說，肯定是好事，首先交通改變，然後是身份改變，農村城鎮化以後，就業機會多，只要有頭腦，隨便找點事做，都比做現在這樣強。
小強說，哥，你變了。
我明白小強說我變了的原因。這種話，不止我一個人在說。勸他們搬離老屋的那些人，也會經常把這樣的話，掛在嘴邊。
頭腦靈光的村民，拿到補償款後，進城租鋪買房，生意搞得紅紅火火，能不說是好事嗎？為什麼小強就不會作這樣的選擇？
我把村裡的拆遷戶分為三種人。第一種人，是借開發之機，分享到改革發展的紅利，比如進城創業者們；第二種人，是寧願讓這筆錢放在銀行發黴，也不敢亂動一分，比如我爹；第三種人，就是小強們，有了一筆錢，不知咋花了，不懂規劃，錢快花光房子還沒著落。
村裡有個叫小江的年輕人，拿到補償款後，還沒有拿到駕照，就買了輛價值二十多萬的小車，請了一個會開車的人，做他的司機，和一幫朋友到處花天酒地……
心有所向的地方
魂牽夢縈的故鄉
埋藏夢想的地方
有沒有花開成海洋
心中所想的地方
綠草連天到山崗
要回到她身旁
——《歸來》歌詞
4
夜色中的烏江，涼風習習，河兩岸建築彩燈高掛，燈光閃爍，夜景迷人。
至少三年前，這樣的城市景觀工程，是沒有的。這就是時代發展的進步，這幅畫卷恰到好處體現了生活富裕，幸福安康。
但這樣的景象，小強直接忽視，他很煩躁。“說好的，徵收後就會盡快劃出宅基地給村民建房，拖了三年，到如今，都沒個動靜。”小強說著，情緒上來了，“哥你信不信，再這樣拖下去，村裡大部分人都建不起房子。到時候如何收場？”
我告訴小強，開發是一個系統而複雜的工程，有些承諾，是不可能一蹴而就能實現的，更不能抓住不放。很多事情，我們不可以改變別人，我們只有改變自己。
小強有情緒，很正常。一個村莊，被徵收後，村民分散租住的日子，沒有家的歸屬感，內心充滿迷茫、無奈甚至無助，渴望住進新家，情理之中啊。
我相信，開發者們，一定計算了過渡安置的費用，那筆錢年年支出，他們也心疼，也希望能儘早讓村民們建好房，有個自己的家。為什麼一拖就是幾年，這中間存在怎樣的困難，我不得而知。
讓我憂慮的，不是小強沒有工作，也不是小強因為沒房子女朋友和他分手。我憂慮的是這樣一種怪象：我的故鄉孕育的子女們，大部分在拿到一筆補償款後，不懂如何管理，賭博、泡吧……揮霍無度。
你赤足
奔跑過田野
站在那樹旁
呼喚我
一直呼喚我
在呼喚我
呼喚我
——《歸來》歌詞
5
時代在發展，我的家鄉也在跟著向前走，如今陸路水路交通方便，雖處黔東北偏遠山區，但不再閉塞。
我承認家鄉的發展是迅速的，也是喜人的。
我也承認，所有的發展，都是為了讓人民群眾能夠生活得更好。
我還不得不承認，有發展就一定有犧牲。總會有一部分人的利益會受到損失，比如我的故鄉里，還在租房住，不知家在哪裡的小強們。
我的故鄉留給它的子女固然有遺憾，但發展進程中這是難免。願鄉親們能早日住進新房，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新家。
年少離家時，曾對故鄉不屑一顧。如今看故鄉，那些存在的記憶已被時代發展的車輪碾壓得支離破粹，心頭淡淡離傷：留得住的鄉愁是什麼樣子的？
活到半生，竟然有了唐代詩人賀知章“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感慨。是啊！世界那麼大，漂泊的人那麼多，縱然一生飄蕩，終將落葉歸根。
故鄉在失去原來的模樣後，我終於明白：我們觸摸到時代發展的脈動，也體會到了時代發展留下的疼痛。也終於明白，我為什麼總在和自己的靈魂對抗，為什麼害怕回到故鄉。我原本就是一個背叛了故鄉的遊子，原本從未對它有過一絲感恩，原本就沒有像滿江那樣，身體和心靈都已疲憊之後選擇《歸來》。
於我來說，故鄉，不僅僅是靈魂相依的地方，還是一種愛的記憶，有疼痛，也有歡喜。它就像是愛人，心頭萬般憐疼，卻從不輕易言愛，從不輕易許諾。
我的故鄉已入墳墓，你的故鄉可安好？
世間任何情，從來有殘缺。回不去的故鄉，我在你心裡，你在我夢裡。
閱讀更多 綿州虎眼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