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灝:江湖越老,膽子不小

文 | 春曉 2010年左右,剛從紐約歸國不久的洪灝在上海路演。講臺上的洪灝一抬腿,露出半截襪子。


臺下竊竊私語。一位女分析師興奮地用胳膊肘戳戳坐她旁邊的男同事張詣:“看,看,紅襪子!”

“我一看,他穿的鮮紅的襪子!”基金經理張詣回憶道。

在張詣印象裡,那時國內策略分析師大部分打扮樸素,很少有人像洪灝這麼“潮”。

“他的頭髮是那樣的。”說到這,張詣雙手立在頭上給我比劃,“完全不像是國內做金融的人。”

那次策略會之後,張詣開始密切關注這個剛從華爾街回來的新面孔。他發現除了打扮洋氣,洪灝的風格也和國內同行大相徑庭。

洪灝能熟練講英文、普通話,研究報告用英文寫,這種國際範在國內的策略分析師裡罕見。更重要的是,他做研究都靠數據支撐,很少像“講故事”。

“洪灝很擅長隔幾天就啪啪啪發一個圖出來,所以他今天分析美元,明天分析人民幣,過幾天分析利率,過幾天分析60天均線,久了你就發現,他把握了很大的一個畫面。”張詣告訴我。

張詣做量化投資,洪灝的模型很合他口味。有時他打電話給洪灝,一起討論市場。

“當時我就覺得,這個人會紅。”張詣說。

“占卜師”

2018年3月初,我和洪灝約在上海靜安香格里拉見面。

洪灝一身正裝,和我們半年前在香港見面時一樣穿戴齊整。

那個性鮮明又不逾規矩地立起來的頭髮,紅色領帶,遊走於淡定和憂鬱之間的眼神,以及嘴角轉瞬即逝的狡黠微笑。沒錯,這就是如假包換的洪灝了。

洪灝最近幾年一直找香港同一個師傅理髮。師傅流動作戰,最近換到了中環電梯附近的一家店。“每次他在電視上看到我,都很開心。”洪灝說。

為了不用花時間想穿什麼,洪灝的衣服、鞋子都買一樣的。

身上的Zegna男裝是他偏愛的修身風格。“Ralph Lauren和Brooks Brothers的cut比較寬鬆,不太適合亞洲人口味。”而Zegna的新面料冬暖夏涼,“Super 180 (mm) 和Super 200 (mm)的長絨線,也可以不打褶,不會沾東西。沾到水,彈一下,水會掉下來”。

Prada的這款牛津鞋洪灝從很多年前開始買,每年都要買一雙同款。說是同款,Prada每年也會做一些小小的改變。他喜歡的這款,因為“很多dress shoe做真皮的底,很硬,容易打滑,新鞋也不容易break in”, 但Prada這款鞋後半跟真皮底,前半跟是橡膠,鞋身苗條,不笨重,穿上去“非常非常舒服”,是他“有史以來穿過最舒服的”鞋。

因為低血糖,洪灝開會都隨身帶糖果。跟我聊天的這個上午,他配著一罐可樂,連喝了兩杯Espresso。

為什麼需要兩杯Espresso?洪灝半開玩笑地解釋,從華爾街回國以來,他的時差似乎一直沒有調過來。

“當時覺得機會不錯,回中國發展也是一種‘模糊的正確’。”他說。

2010年4月29日,洪灝發佈了自己用量化模型做的一個市場情緒指數,他在緊接著發佈的報告裡預測,兩個星期之內市場會有一次非常大的調整。

一週後(5月6日),美國發生舉世矚目的“閃崩”(Flash Crash),道瓊斯指數盤中爆跌近千點,跌幅近10%。

閃崩是偶然。但洪灝這篇研究報告引起美國一家大型對沖基金的注意。對方指名道姓要跟他聊。

這讓洪灝有點意外。“當時中金的國際業務剛開始做,我又在北京,沒有人想到那麼遠會有人看到我寫的研究報告。”

2010年年中,這位美國對沖基金的大佬來到中國,洪灝帶他考察新批准成立的喀什經濟特區。出發前洪灝換上一雙新買的Prada,哪知在喀什碰上傾盆大雨,一行人冒雨狂奔回酒店。

還好,他的鞋沒有被泡變形。

市場策略師和經濟學家都做著某種程度的預測工作,策略師“承上啟下”,離市場更近。“我們是類似於占卜師的角色,地震來之前,告訴大家地震要來了。”

策略師每次公開預測、發佈見解,跟隨他意見的人往往是拿著真金白銀下注。因此他們的公信力也在眾目睽睽下隨時經受考驗。洪灝形容自己的工作是“Putting one's neck on the line(隨時可能被砍頭)”。

洪灝的客戶包括社保基金、各國主權基金、保險基金、各種公募、私募。作為交銀國際研究部主管,他的意見對交銀自己的資管團隊也很重要。

儘管如此,洪灝並不害怕做預測,哪怕他的判斷跟主流意見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2015年6月中,洪灝跟市場主流逆行,判斷中國市場已經在泡沫頂端。他用“換手率”、“市場的回報的分佈”(cross sectional distribution of stock returns)、“成交量”這幾個指標,說明了當時市場投機程度非常高。而價格愈發極端的情況下,泡沫一觸即發。

6月16日,洪灝在微博上寫道:密集分佈的極端收益和極速的換手率是市場泡沫的重要標誌。小概率的極端回報不斷地累積,系統穩定的概率也迅速遞減,就像每手牌都摸到同花順一樣——久之則無以為繼。歷史經驗表明,未來六個月將是泡沫破滅的關鍵時間窗口。

回過頭來看,那時正好是股災的頂峰。

“有錯的時候嗎?”我問洪灝。

“當然會錯了,誰沒有預測錯的時候?別逗了!”洪灝說,“經常錯,我告訴你。”

2014年8月份之前,市場共識開始看多,洪灝依然固執地偏空。當市場從2000點左右上行到2300點左右,洪灝才推翻自己,開始看多。9月5日,他在財新網發表《理智與情感:止損並修正交易策略》,稱投資者應該暫時忘卻基本面強弱,逢低買進。

洪灝這樣總結“預測”的藝術:“錯的時候不要錯得太離譜。對的時候你一定要Get it right。特別是小概率,你跟市場共識不一樣的事件,如果你正確了,你的回報會巨大。”

週期

從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開始,2000年的互聯網泡沫,2001年的“9.11”,2008年的美國次貸危機,到2015年亞洲市場的動盪,洪灝已經親身經歷多次週期。

理解歷史和週期對洪灝的預測至關重要,他經常從中得到前瞻性的啟示。“歷史往往會重複,但並不是簡單重複。你對歷史比較熟悉,有一定的哲學的思想,慢慢積累,就越看越明白。”

在洪灝看來,每次危機中人的貪婪的程度都是一樣的。

2018年2月初,恆指單日跌了1600多點,A股發生自2008年以來最劇烈的下跌。暴跌幾天前,洪灝用自己的市場情緒的量化模型預測危機。他在報告中警告市場修正的危險:

“In the near term, the risk of a market correction is very high , and volatility will rise. Caution is warranted. Traders please take note.(短期內市場調整壓力明顯,波動性增大,交易時必須要小心謹慎)。”

但危機中人們的表現如何呢?“很多老江湖,做了很多年,價格稍微跌3個Percent(3%),就迫不及待地衝進去。去年漲了40%,What's the hurry(慌什麼呢)?至少要先搞清楚下跌的原因是什麼吧。”

面對蕪雜的信息,洪灝從不會去參照一個現成的模板和框架判斷市場。用現存的框架去看問題,很可能會漏掉當前最主要的矛盾。

2018年2月初的暴跌,如果從基本面估值、流動性、交易趨勢這些常用指標來看,幾乎無懈可擊。

“那你就肯定不會覺得(下跌)是可能。但是2月6號,我們一天就跌了1700點。”

因此,對市場做判斷時洪灝總是“不斷否定自己”,去抓當前的主要矛盾。錯的時候要及時認錯,不對自己以前的觀點太過留戀。

悲觀的時候他警告市場,樂觀時他不忘謹慎,展望報告是《無限風光》(省去了“在險峰”三個字)。

洪灝說寫研究報告和寫博士論文一樣,最費時間的環節是立意。

“有的人(寫博士論文)花了好幾年時間,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idea,或者研究了幾年才發現是個死衚衕,根本就研究不出來。”

下筆本身並不難,但他對自己要求較高,希望去孕育“跟市場共識不一樣的,而且最終能證明是正確的觀點”。

洪灝認為策略師一定要解決實際問題。“那些見漲喊漲、見跌喊跌的、陳述性、回顧性的”報告,對投資者沒有價值。

最近兩年,洪灝的工作性質越發“外向”。除了做研究、帶團隊,他增加了許多“見人”的任務。

在臺灣參加2017年CFA亞太年會時,洪灝遇到了日本野村總合研究所首席經濟學家辜朝明(Richard Koo)。

辜朝明在2008年出版的《大衰退》一書中,提出“資產負債表衰退”的理論,闡述美國大蕭條與日本大衰退的根源。

“我覺得他提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理論框架,而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看來是正確的。但是呢,大部分人只能夠猜到開頭,猜不到結尾。現在全球復甦回到了正常路徑,他所描述的一個可能性極高的場景並沒有實現。”

洪灝喜歡能提出跟自已不一樣觀點的人。他說,跟聰明人聊天是比讀書更快的學習方式。

洪灝:江湖越老,膽子不小

洪灝的辦公桌上擺著"主財神獸"玉貔貅,和一本紅色封面的《易經》

“網紅”

出生在廣東的洪灝能用普通話、英語、粵語流暢溝通表達,這給了他在不同媒體平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優勢。

因此,你會在Bloomberg、CNBC、CGTN見到講英文的洪灝,在TVB看到講粵語的洪灝,在央視、鳳凰衛視、第一財經的節目中看到講普通話的洪灝,你會在《FT中文網》上讀到洪灝的專欄,你會在《華爾街見聞》的見面會、雪球嘉年華的舞臺上撞見洪灝。

在2017年雪球嘉年華深圳的舞臺上,洪灝一隻手插在褲袋裡,閒庭信步,數據、圖表信手拈來,分析市場拐點的投資機會,自然得似乎這是一件他每天都做的事。

他如磁石般吸引著各家老牌或新晉財經媒體的流量。

你別忘了,洪灝還一直在積極運作自己的自媒體。

在《華爾街見聞》組織的見面會上,好幾位讀者從黑龍江、四川等地趕過來,這讓洪灝頗受鼓舞。

“這給我更多的力量去做好自己的工作和研究。”他說。

在自媒體和新媒體到來之前,個人投資者很難拿到賣方的觀點,但如今洪灝的研究一發布,就迅速就被放在各個平臺上,傳播的過程幾乎完全不受他的控制。而這樣廣泛、高頻的曝光也是一把鋒利的雙刃劍。

精準的擇時判斷非常難,但往往最受交易員歡迎。

“洪灝有完善獨特的宏觀策略分析框架,具有更多的交易員思維。不像國內的策略研究 只是聚焦在股市本身。”北京宏觀交易員G告訴我。“哪怕有時他和我得出的結論不一樣,但邏輯是通的。”

然而一旦洪灝的研究中存有任何的弱點和缺陷,也會被無限放大。

金融從業人員自視甚高者頗多。哪怕同一件事,每個人成長背景不一樣,看的重點不一樣,理解就不一樣。

因此,人們對洪灝的反應更加兩極化:有人說起他咬牙切齒,有人說起他歡天喜地。喜歡他的人誇他見解犀利,討厭他的人批評他“狂妄自戀”。

對洪灝無感覺的人,就跟著起起鬨,聊他的髮型和八卦。

但不管怎樣,他們都記住了洪灝。

洪灝:江湖越老,膽子不小

洪灝參加央視節目錄制

擇時

感覺心念繁雜、身心疲乏時,洪灝也參加下時髦的冥想(Meditation)小組。他發現冥想很花時間。結束一個小時之後,最好什麼也不做,清除身心靈雜念的效果才能好。

而且香港圈子很小。有時冥想完畢,睜眼一看,他發現周圍坐著的還都是某基金的熟人。於是,大家又海闊天空侃起市場來。

作為當年廣東省高考文科第二名,洪灝天生就“喜歡琢磨,喜歡研究”,如果每天不學新東西,他“就好像沒吃飯一樣”不舒服。最近他除了和小侄女一起練書法,還在讀《西方美術史》和《梵高傳》。

週末閒暇時,洪灝有時看畫展、旅遊,有時跟朋友喝酒、吃飯。

他對葡萄酒和清酒都頗有研究,但他告訴我,自己內心最愛的是茅臺。

喝酒對他而言,有時是跟朋友聯絡感情的好途徑,三杯酒下肚,總能傾訴衷腸。“酒呢,只要喝高興了,都是好酒。”有時,品酒是充滿驚喜的探險:

“葡萄酒每個年份都不一樣啊,它有非常強的indivualist feel(個體風味)。 比如說玫瑰花的香味啊,巧克力的香味,都是一些非常出其不意的發現。”

多年前,剛出道不久的洪灝在悉尼做消費品行業的研究,負責三個零售商加兩個啤酒公司,常早起去葡萄園實地考察。

那段經歷他記憶猶新:

“收葡萄的時候擇時很重要。一天什麼時候收?哪顆葡萄可以摘?哪顆葡萄不可以摘?釀酒的人想要酒好,產量一定要少。每個英畝最好不要超過6噸葡萄。如果葡萄太多,它的flavor(風味)不會集中,就這麼簡單。然後你還要等,一根藤3到5年才能結果子,你等它成熟的時候幹嘛呢?葡萄成熟之後,你是不是馬上開始做自己的wine?這都有講究。早採的時候,水多,可以做很多葡萄酒,但味道就不是很好。採得太晚,要面對天氣的變化。有的時候一個霜凍打來、一場大火就完了。”

因此,採葡萄的人要等到產量、糖分、flavor(風味),都達到一個最優的時候,才應該去採。

他說:“這就跟市場擇時是一模一樣的。”

江湖越老

“奇怪,今天的金融數據怎麼比預測的好?”洪灝低下頭,一邊翻弄他手機上的消息,一邊喃喃自語。

2018年春節後,市場走向不明確。無論是看好白馬股還是成長股,全球共振還是獨立行情,每個參與者都尋找著能說服自己的理由。普遍的共識是:“今年不好做。”

然而洪灝已經在媒體上清晰表達自己的觀點:“2018年看好中小創。”

為什麼看好中小創?

“因為白馬倉位太集中,很難有Alpha。基金經理收人家2%的管理費,你去買白馬,你怎麼去Justify?我自己買更便宜,我為什麼要給你2%?這個肯定不對嘛。”他說。

洪灝:江湖越老,膽子不小

洪灝在2017年雪球嘉年華

除了善於處理信息,還要善於提問。

在面試新人時,洪灝常問對方一些看似極其簡單的問題:經濟學是一門什麼樣的科學?數學是一門什麼樣的科學?期權定價的幾個要素是什麼?會計報表裡的三大平衡要素是什麼?

洪灝接觸過不少中國學生,都覺得經濟、金融挺‘高大上’的,可以‘指點江山’,可以坐頭等艙飛來飛去,其實並不理解賣方研究員的辛苦。如果能回答清楚自己的提問,說明這個人真正知道研究部是做什麼的。

“我們這邊還有Sales and Trading, 還有ECM、Fixed income、Bond、銷售、PE,你為什麼要做研究?說白了,不是每個人都適合。”

除了強烈的好奇心,他認為一個優秀的研究員還需要具備極強的動手能力和自學精神。因為教科書理論往往一到現實世界就失效。比如有效市場理論,就是對市場“非常簡化的概括”。

而目前賣方體系中學徒制缺失,新人入職,沒有一個師傅手把手帶,就直接上項目,邊學邊做。

“這其實非常的不科學。沒有人給你講方法論,在關鍵的時候指引一下方向,年輕人很難一下子到位。”他說。

因此,洪灝注意在自己團隊裡設立良好的測量、反饋和獎勵機制,讓同事感覺到自己的研究成果得到了足夠的尊重。

跟更早期時候比,洪灝說自己“臉皮厚了”。他不去理會別人說什麼,也不再去解釋自己——“太多地去聽取別人的意見,容易讓別的聲音把自我給淹沒。”

俗話說“江湖越老,膽子越小”,但現在的洪灝還是經常做一些跟市場共識不太一樣甚至完全相反的call。

“我的膽子相對以前是比較小了。但是相對其他人,還是很大的。”

在靜安香格里拉,喝完第二杯Espressso,洪灝跟我告別。今天中午他要請一位客戶吃飯,下午去浦東辦公室工作,晚上就要飛回香港。

臨出發前,我問他怎麼看待自己的“敵人”,洪灝丟出英國政治家溫斯頓·丘吉爾的那句話:

“You have enemies? Good. That means you've stood up for something, sometime in your life.(如果你有敵人,很好,這說明你在生命中有所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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