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祖先是“人”還是“猿”？尼安德特人是不是“人”？人、人類和人種的概念是一回事嗎？
在高星看來，這些看似奇怪的問題，卻是科普傳播中最需要較真兒的“ABC”。
我們從哪裡來？中國科學院古脊柱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高星認為，這一謎題正是河南許昌市靈井遺址出土的“許昌人”頭骨碎片化石激起公眾強烈好奇心的原因所在。
“許昌人的怪，在於它的頭骨形態不能歸入任何一個已知的古人類演化階段的分類中。”高星說，解讀許昌人，或許會經歷從“少見多怪”到“見多不怪”，最後“說怪不怪”的過程。
這是2008年發現的“許昌人”頭骨化石斷塊（資料照片） 新華社發
01
誰是人？
誰是第一個“人”呢？
高星認為，人或者人類的概念在學術界是清楚的，即“靈長類中能常規兩足直立行走者”。這一點，正是古人類學研究的起點。
美國科普作家奇普·沃爾特在《重返人類演化現場》一書中認為，“我們的大腳趾、拇指、造型獨特的咽和喉嚨、笑、淚以及親吻”，每一項都“標示出演化道路的一個分叉點”，使得人類和動物界的其他物種分道揚鑣。
人類學家認為，人類演化過程有以下關鍵節點：約700萬年前出現撒海爾人，約600萬年前出現原初人，約580萬年前出現地猿，約420萬年前出現南方古猿，約250萬年前出現能人，約180萬年前演化出直立人，約20萬年前出現智人。
“假如我們的祖先從未進化過大腳趾，他們就永遠不會挺直站立，”奇普·沃爾特寫道，直立行走不只塑造了一具新的身體，更塑造了一種全新的心智。
那麼，為何不是最早“直立行走”的撒海爾人，而是距今320萬年的南方古猿阿爾法種“露西”，被喻為“人類始祖母”呢？
1974 年發現於埃塞俄比亞、距今 320 萬年前的南方古猿阿爾法種“ 露西” 的想象圖及骨架化石。
高星說，目前學術界認為，儘管撒海爾人已經能夠直立行走，但當時他們分化出很多支系，一直到南方古猿時期。只有“露西”代表的南方古猿非洲種這一支系，繼續向“現代人”的方向進化。其它種群都滅絕了。
科學家們相信，“露西”和她的族群發展成了能人，其後演化成直立人。從生物學分類的意義上，“能人”的出現標誌著“人屬”的形成。而“能人”當初之所以被這樣命名，是基於他們能製作工具的證據，這意味著，我們的祖先徹底擺脫了其他靈長類近親的追逐，真正成為了“人”。
2015年，在肯尼亞發現至今最古老的石器，年代為330萬年前。
還記得拇指這個演化“分叉點”嗎？最新考古發現證實，早在330萬年前，人類已經能夠製作和使用石器，而那個時代屬於南方古猿“露西”們。這又讓學術界對誰是最早的工具製作者、人類體質演化與智能發展具有怎樣的關係等問題產生了新的討論。高星說，拇指讓工具製作和藝術創作成為可能，這或許進而塑造了人類智慧的大腦和複雜的語言。
“這個過程充滿了奇妙和未知，”他說，古人類學和考古學就像“刑偵破案”，從一個個證據碎片拼湊出人類演化龐大而複雜的版圖。
02
誰是我們的直系祖先？
儘管“露西”聞名於世，但我們的直系祖先，卻要等到“人種”的出現。那是距今20萬年左右，人類學家把這一時期出現的人類稱為智人，其中晚期智人被公認為現代人。但目前學術界有一種傾向，不再在“智人”中劃分出早期智人和晚期智人，而是作為一個演化階段加以研究。
尼安德特人與早期現代人交流想像圖
高星強調，我們直系祖先的起源應該指的是現代人的起源，而不應該“無限上溯”至人類與黑猩猩分異的演化之路。“兩個概念——人類起源與現代人起源的混淆，是當前科學傳播出現混亂和錯誤的重要原因。”
關於現代人的起源有兩種不同觀點：一種是非洲起源說，一種是多地區進化說。前者認為，早期現代人在20-10萬年前起源於非洲，在距今約10萬年到6萬年間走出非洲，取代了世界其他地方的直立人及早期智人而演化成我們現代的人群。
後者則認為，不同地區人類有各自不一樣的進化路線，非洲、歐洲和亞洲的古老型人群並未絕滅，而是連續演化成現代人群。
目前這兩派觀點都有所修正，都承認基因交流是現代人群形成的重要機制。
作為人類演化重要過渡期的“主角”，智人自然成了古人類學的“網紅”！其中，最有神秘色彩的就是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它們和同時期非洲和東亞智人的關係或許是古人類學最大的謎團之一了。
尼安德特人主要生活在約20萬年前至3萬年的西亞和歐洲，甚至在西伯利亞也有蹤跡。丹尼索瓦人是在西伯利亞阿爾泰地區被發現的，雖是與尼人同源的“表親”，卻在遺傳上產生了分化。
觀眾在克羅地亞的克拉皮納參觀尼安德特人考古博物館。新華社發（米紹·利沙寧攝）
丹尼索瓦人更加神秘，目前學術界根本不知道他們長得什麼樣子，僅僅是在微小的骨骼上提取到DNA。他們的遺傳信息在南太平洋島嶼上的一些現生人群中有所保留，但他們是如何遷徙過去的？這是目前學術界研究的一個熱點課題，青藏高原上人群的遺傳變異和中國地區存在的早期智人群體與丹人的可能關係，都很吸引學界的眼球。
但尼人、丹人在3萬年以後都消失了。
“非洲起源說”曾認為，正是非洲遷徙出的智人橫掃歐亞，替代了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和東亞的早期智人等本土人種。他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基因交流。甚至，有科學家認為，我們的現代人祖先吃掉了他們！
但實際情況要複雜的多。基因分析顯示：現代人的基因中有1%到4%來自尼安德特人，部分現代人基因組甚至同時擁有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的基因。
圖中左為尼安德特人頭顱，右為現代人頭顱。（新華社發，圖片來自牛津大學網站）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都是雜種狗”，高星引述一位美國學者的話說。基因證據足以確定遠古人種之間存在廣泛而複雜的雜交繁衍，這也促使當前的“非洲起源說”趨向“同化說”，“多地區進化說”發展為“連續進化附帶雜交說”。
他特別指出，人類演化史上的化石人種和基因人種，絕不等於生物學意義的“物種”，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們彼此之間有生殖隔離。
“有些文章說智人和直立人之間有生殖隔離，尼安德特人不是人，這會對公眾產生誤導。”高星認為，科學傳播應準確把握人種、人群、族群、物種的概念，不能故弄玄虛，混淆視聽。
03
“許昌人”意味著什麼？
近期，美國《科學》雜誌發表研究論文及評述文章認為，“許昌人”具有中國地區古人類、早期現代人和歐洲尼安德特人的混合特徵，也可能與丹尼索瓦人有關。他們很可能是東亞地區早期現代人的祖先。諸多術語讓很多人“不明覺厲”，一時間掀起了“智人熱”、“中國人起源熱”，各種不同或相反的觀點紛呈。
作為論文作者之一，高星認為對中國乃至整個舊大陸古人類演化“已知的少，未知的多”。考古學、古人類學和分子遺傳學等各領域研究都猶如“盲人摸象”，“不能急於做出排他性的結論，合作和交流十分重要”。
高星認為，“許昌人”的年代是距今12.5萬到10.5萬年之間，這個時間段正是古老型智人向現代人演化的一箇中間環節。其化石形態體現的鑲嵌、過渡等“從老到新”的混合特徵，可謂“怪亦不怪”！
“另外，人類化石發現的太少了，一旦有新的發現與原來認知不同，我們就覺得很怪，其實這是少見多怪。”他認為人類每個階段都有個體差異，“今天如此，過去也如此”。
這是“北京人”頭蓋骨（額骨）化石真品（資料照片）。 新華社發
在中國境內發現的古人類化石不少，前有“北京人”，後有湖南道縣古人類牙齒化石，現在“許昌人”又橫空出世，意味著什麼？他們和現代人、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又有著怎樣的關係？
“非洲起源說”提出後，一些學者認為，中國乃至東北亞地區的古人類演化在距今10萬到5萬年間出現了“中斷”，以“北京人”為代表的直立人和大荔人等本土早期智人在進化中走向滅絕。
高星指出，僅泥河灣盆地遺址群、洛陽北窯遺址、甘肅大地灣遺址等諸多舊石器考古材料就顯示出，中國乃至東北亞不存在10萬-5萬年間的演化空白，“許昌人及其靈井文化遺存清楚地表明瞭演化的連續性。”
3萬多年前，北京周口店地區山頂洞人生活復原圖。
“我認為，許昌人的混合特徵進一步強化了連續進化附帶雜交的論述。”他說。這意味著，東亞古人類進化並非單純的“線性進化”或者“取代”的簡約模式，“可能並存多種古人類群體，不同群體之間有基因交流”。
但高星也認為，不可據此“武斷否定遷徙自非洲的早期人群可能的基因貢獻”。“對許昌人的意義不可過於誇大，”他說，“如果斷言炎黃的祖先不是來自非洲，這肯定是過度解讀。”
（除註明外，本文配圖由受訪者提供）
閱讀更多 新華我報道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