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你在廢墟的深處,你怕嗎(北川,2008年5月14日)

一根血紅色的管子,一頭插在我手中的水瓶裡,一頭插在廢墟深處,插在廢墟深處的你的口中。

我用雙手捧著水瓶,看著瓶裡的水快速地被你吸乾,我無法準確向你說出自己這時的感受,只覺得自己從沒有過的與一個人如此親密,那感覺好像我和你的身體連在了一起,我是你體內的一個器官。

這應該是你近50個小時裡第一次喝水。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在地震發生十幾分鍾後,自己就那麼迫不及待地打電話訂機票,為什麼就那麼焦急地在機場等待了二十多個小時,不停地改簽,想盡一切辦法快點起飛,為什麼心如火燒地跑著,甚至爬著來到這片廢墟。

這是怎樣的一次對話?我和你。你就在我的腳下,在我腳下鋼筋和水泥參差交錯成的縫隙裡,而我就這樣站在一眼看不到頭的痛苦呻吟著的廢墟上。那一刻,太陽像火一樣炙烤著廢墟,炙烤著大地上這個巨大的流著血的傷口。我舉著那瓶水,像舉著一個稍縱即逝的生命。那一刻,遠處的山坡還在不停地崩塌。那一刻,我腳下的一切還在不斷地顫抖,像是受了驚嚇的孩子,又像是個垂死的生命在抽搐。那是一種來自大地深處的戰慄。那一刻,我太害怕,真的,我的心裡有著從來沒有過的無助和絕望。

你怕嗎?在廢墟深處那個看不到一絲光亮的黑色窄小的空間裡,你怕嗎?

你在廢墟的深處,和我說話。你的聲音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你告訴我你的名字,還有你的年齡。雖然聽不清,但我已知道你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也有一個最美好的年齡。我說你要堅持住,千萬千萬不要放棄,我和你離得很近,我會和你在一起,直到你從黑暗裡走出來。

我還想,假如我是在幾十個小時之前到來,我們或許是會在北川河的那座索橋上相遇,也可能是在小城裡的那個羌味的酒吧裡,或者也是在這裡,但那時這場災難還沒到來,這裡還是熙熙攘攘的街道。就在那個擺滿百合的花店前,你就這樣向我迎面走來。我們能這樣邂逅的,就在幾十個小時前,北川還是個無比美麗而又浪漫的所在。

你長什麼樣?我知道你愛笑,笑得很好看,我認識的所有川妹子都這樣。假如我是在幾十個小時前到來,我們不會是這樣交談。

然而一切都已無法假設。此時,我站在死神般猙獰的廢墟上,而你正躺在窒息黑暗的深處。這是大地震後的第50個小時,此時,通往這個死亡之城的生命通道仍沒有打通,大型的救援器械還進不來,所有的救援人員都只能靠徒手搬掀壓在倖存者身上的瓦礫巨石,而壓在你頭頂上的水泥橫樑和一塊疊著一塊的預製板誰也挪不開。

你問,我還要在下面待多少時間?

我說我會一直看著你出來。

那一刻,我真的很絕望。那一刻,我都沒有來得及和你解釋。那一刻,就算來得及可又能怎樣向你解釋?告訴你我不能陪你直到你出來?告訴你懸在這座死亡之城上方的那個堰塞湖馬上就要決開?告訴你所有的救援人員都在緊急撤離?告訴你大水隨時可能將這座已經倒下的小城再淹沒?

那一刻,你應該能聽到,覆蓋在你頭頂的廢墟上,人群匆忙撤離時發出的巨大轟鳴。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跑拼命地喊趕快離開趕快離開。而你就躺在黑暗的廢墟里,無法離開。那時你是怎樣的心情?在所有的救援人員都撤離後,這座已經死亡的小城又該是進入了怎樣的寂靜?在這樣的寂靜裡,你怕嗎?

這是一種怎樣的無助和絕望啊,那一刻,我放下手裡的水瓶,我用碎石將水瓶夾緊不讓它倒下,我知道從此它就是你唯一的依賴。

這是一種怎樣的無助和絕望啊,那一刻,你一定感到了我的忙亂,你從戰慄的大地中一定感覺到了一切。你沒有呼喊。

我走了,我在像潮水一樣湧向山坡的人流裡拼命地奔跑,所有的人都在奔跑,而我和你說過,我會看著你出來。

我沒有等你出來。沒有人和你說話,在死寂的廢墟深處,你怕嗎?

我知道,你活著。必須活著。在災民安置點裡,在倖存人員救護所中,在從我身邊匆匆轉移的人流旁,我都曾仔細地聽,我能辨識出你的聲音,我們有過漫長的交談。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聲音。

我知道,你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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