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邊的運河故事”徵文選登|李鬱蔥:我的夜跑,在時間邊緣處

每年冬天,在房間裡聽風是一件驚心動魄的事,像是大地上騰起的咆哮,耳朵裡掛滿了這種自然的節律。閉上眼,猶如沉浸在緩緩流淌的河水之下,“貧窮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美國詩人勃萊的詩句應該是那個時候最常想起的。有些早晨,濃霧像是從古老的河道中爬上來的一樣,佈滿了曠野,當我隔河從六樓的窗口俯瞰過去,恍入陌生之境,人對於不可知的地方總是充滿好奇。

“我身邊的運河故事”徵文選登|李鬱蔥:我的夜跑,在時間邊緣處

光陰之河

我一開始是向西跑的。從家裡出發,有時頂風,有時踏月,沿著餘杭塘河一路向西,跑到繞城高速附近後折返,來回10公里多一點,正好。而往西的遊步道,每每在跑過古墩路以後人跡相對寥落,只有草木的氣息時刻伴隨。

如果再向西跑下去,可以到章太炎的倉前,可以到老餘杭……當然我不會跑那麼遠,只是想想這些熟悉的地方而已。

大概是一生與水有緣,我自小居住的地方都是在河畔。現在住的房子是商品房,買的時候還屬於餘杭區(當時叫餘杭市)。房子臨河,住進來的許多年裡,從北邊的窗戶望出去,隔著河,是大片大片綿延的田野,遠處是民房。要到很遠的地方才有橋過去,但雞犬相聞,到了夜晚,如果是夏季,可以聽到蛙鳴,甚至可以聽到蛇吐信的嘶嘶聲。

每年冬天,在房間裡聽風是一件驚心動魄的事,像是大地上騰起的咆哮,耳朵裡掛滿了這種自然的節律。閉上眼,猶如沉浸在緩緩流淌的河水之下,“貧窮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美國詩人勃萊的詩句應該是那個時候最常想起的。有些早晨,濃霧像是從古老的河道中爬上來的一樣,佈滿了曠野,當我隔河從六樓的窗口俯瞰過去,恍入陌生之境,人對於不可知的地方總是充滿好奇。

最初,這裡應該是一片荒蕪,或者是一片沼澤之地。

但周邊很快就變了,城市在擴大,田野在消失,這條河從嘈雜變得秩序井然。河畔那些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意趣越來越稀少,有時候,進步並不使人欣喜,但它是時間裡的潮流,我們無法拒絕,又或者,我們也充當了它的加速器。

餘杭塘河是沉默的,河道上,去西溪的遊船偶爾會驚起水邊的鷺鳥,一般是白鷺和夜鷺,而河邊的垂釣者對此早已熟諳,除非是突然有鳥屎像炸彈一樣掉落下來。

有一次在夜跑過程中,跑過浙江大學紫金港校區的南門時,我突然想探究下這條河的歷史,像一塊石頭掉到水裡,我試圖從那些漣漪中找到時間留下的波光。

那麼,先隨我一路跑回時間的深處。

舊時,我身邊的這條河叫“運糧河”,也叫做“官塘河”,從地圖上可以明白地看見,它流經餘杭鎮、倉前鎮、五常街道至杭州,匯入京杭大運河,全長近20公里。

“通舟楫,水盈可勝三百斛以上舟,遷旱水涸亦可勝百斛舟”,說的正是這條河。歷史上此河雖不開闊,但商船雲集,航運發達,漕運文化、治水文化、商貿文化乃至建築文化在這條河的周遭多有反映,記載著餘杭歷史的變遷:

隋大業間(605—618),餘杭塘河因漕運而疏浚,是古代餘杭縣主要航道之一。清嘉慶《餘杭縣誌》記載:“餘杭塘河,在縣東南二里,闊三十步,深一丈許,連南渠河,自安樂橋四十五里,至杭州之運河。”

餘杭塘河上游為南渠河。宋時,南渠河西通木竹河,從石門塘達洞霄宮。下游經長橋,東流約七里而至覓渡橋,折東南流約十二里至觀音橋,又東流約一里至賣魚橋,與下塘河匯。臨安、於潛等地竹木山貨經木竹河至餘杭集散。

公元1247年,南宋淳祐七年,杭州大旱,西湖見底,百井榦涸。為解決城內百姓吃水難問題,朝廷上馬了一項“引天目水工程”:通過餘杭塘河,將天目山上的水,從餘杭引到八字橋,再從八字橋鑿渠直通西湖,注入西湖的天目水經地下涵管流入臨安城。

元至正十九年(1359),為了便於軍糧運輸,張士誠率20萬軍民,歷時10年,從江漲橋到塘棲,挖了一條寬二十丈的新運河。新運河的北端與餘杭塘河相連,南端連接隋煬帝開鑿的江南運河。自此,產自餘杭鎮、倉前鎮、蔣村鄉的大米和其他土特產,經餘杭塘河、京杭大運河,源源不斷運往北方,餘杭塘河也因此被稱為“運糧河”。

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選石築餘杭東關至文昌閣堤塘於道左。翌年疏浚,上及石門,疏南渠河之淺阻以通商舟,開木竹河之湮淤以溉田。

民國二十二年(1933),餘杭塘河航道寬度達4米,可通小船。抗日戰爭勝利後,由於餘杭港埠物資集散量增加,較大噸位的木帆船陸續駛抵餘杭,古航道賣魚橋段河道狹窄,時礙航行,除夜航船和小噸位船舶繼續行駛觀音橋、賣魚橋航線外,航道走向改由余杭經倉前、女兒橋至楊家橋,北折過楊家橋,繞三墩文星閣,東向經祥符橋,東南出小河惠安橋至大關橋最後進入運河。

20世紀80年代,杭州熱電廠在餘杭塘河北大橋邊建起,這條“運糧河”又變成了“運煤河”。

……

這種追溯實際上是潦草的,像是河邊那些疏朗的樹,我們看到和聽到的只是它的某種片段,但對它漫長的成長我們並不知曉,對於它枝丫如何分叉我們也只是惋惜或讚歎。

我看見的這條河,只是隨著我夜跑時,合著我呼吸的節律。當時的明月還在,而我們是月光下活動著的生物,偶爾,在城市喧囂的背後,夜鳥的叫聲讓人產生幽靜之緒。

“我身邊的運河故事”徵文選登|李鬱蔥:我的夜跑,在時間邊緣處

餘杭塘河畔的新樓

城市越來越龐大,也越來越堅固,帶著對大地的侵略性。如果讓這條河說話,在時間裡它會有面目全非的感慨。對於時間,這並不重要,就像我家對面的那片田野,現在要過去很容易了,路和橋早已延伸過去。我從後窗看出去,再沒有居高臨下的俯瞰感,因為對面矗起了很有現代感的高樓,雖然不至於讓我產生渺小的感覺,但那種開闊的視野生生被折斷了。

有些事物卻還是在的,它們頑固地在你的周圍環繞著。比如在秋天,踩著那些飄落的枯葉跑去,耳邊依然會有秋蟲唧唧,這種聲音裡,有微風輕掠過,夜的微涼會在燃燒的皮膚上跳舞。此時,夜跑對於我是一種享受。

跑過那些在橋洞裡跳廣場舞的人群,也跑過燈火璀璨的城市綜合體。

三官廟或許是這條遊步道中一個孤獨的存在。在我跑過古墩橋後,不遠處,偶爾會遇見搖曳的燭火,那是民間祭祀三官的場所。我一直覺得有趣的是,在國人的信仰天空中,所有的神佛都奇妙地結合在了一處。比如我這夜跑途中的三官廟,從其起源而言,應該屬於本土的道教。

天官誕日是農曆正月十五日,地官誕日七月十五日,水官誕日是十月十五日,故又名“三元大帝”。三官大帝是早期道教尊奉的三位天神。

三官的起源來自祭天、祭地和祭水這三項屬於上古時期的禮儀。《儀禮》的《覲禮》篇稱:“祭天燔柴,祭山丘陵升,祭川沉,祭地瘞”。上古祭祀天地水是皇帝的權利,庶民百姓只能祭祖。東漢時,張陵創立五斗米道,就祭祀天地水三官,上三官手書作為道教徒請禱治病的方法:“其一上之天,著山上;其一埋之地;其一沉之水。謂之三官手書。”南北朝時,天地水三官神和上中下三元神合二為一。

在道教神系中,天地水三官是神階很高的尊神,也有說法這三官是上元一品賜福天官,紫微大帝;中元二品赦罪天官,清虛大帝;下元三品解厄水官,洞陰大帝。

但明明供奉的是道教的神,卻在民間稱之為廟,以至於我最初跑步路過時,還以為是當地的一個土地廟,或者供奉著類似於蠶花娘娘之類的民間神靈,沒想到供奉的是資格比三清大帝還要老的三官大帝。

而老百姓祭祀的方式也與佛教如出一轍,甚至於三官大帝的面目,也在時間的流傳中形成了固定的模式。和我夜跑一樣,在咕咚運動中,當我結束時看路線截圖,每一次幾乎都是重疊的。在我跑動的過程中,每過一公里時的提醒會在那個轉彎處都是確鑿的,如果到地兒沒有響起,那肯定是計步器出了啥問題,或者就是自己忘了打開。

跑過了三官廟後,餘杭塘河並不寬闊的河面上,會有小島嶼出現,此地屬於西溪。想想一些年前,應該是河道縱橫,而在我寫稿子的這個時節,或許是蒹葭蒼茫的一片,現在只有偶爾的點綴。

這種蒼茫,或許是古月和今月的區別,又或者就是茫茫一片的相連。

“我身邊的運河故事”徵文選登|李鬱蔥:我的夜跑,在時間邊緣處

 在康家橋曾有人問:究竟是餘杭塘河之水流向運河,還是運河的水流入康家橋?

一些年前,住在運河之側的我,對於餘杭塘河流域的那片土地是陌生的,以為那是一個遙遠的所在,然後搬到了它的邊緣,而心底對此依然有些隔閡感。但生活總是抹去很多記憶,它讓你改變得很徹底。

這裡,已經成為這個城市的中心之一,而我曾經採摘過果實的桑樹、柿子樹……這些曾經的記憶符號已經變化成馬路和高樓,在我身體裡的鏡像裡中,那些樹和田野有時候會突兀的顯現出來,露出一些靈魂微妙的氣息,但並沒有多少失落感。

這是一個向你跑動走來的城市:那裡,飛鳥有時候會被夜跑者的腳步所驚起,有時候索性漠然無視,如果我們抬頭仰望,星空沒有以前的明亮,但始終是那個星空。

這條我從小熟悉的河還在,對它我更加深入和了解,我沿著它跑動,可能更像是一種對它的觸摸,我們在時間中的融合。這河水,也許渾濁過,也許乾涸過,也許豐沛過……現在,它靜靜流淌在這座城市裡,不出奇,也不奇崛,不再重要,但細水長流。

而我,跑動在它的春夏秋冬。

(本文為“大運河沿線八省市社科聯+北京市網信辦”聯合主辦的“我身邊的運河故事”徵集發佈活動來稿。)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