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司馬青衫溼:白居易的國事與家事

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的国事与家事

大唐憲宗元和十年六月初三凌晨,長安城裡發生了一起驚天大案。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天還沒亮透,宰相武元衡帶著隨從上朝,剛出東邊坊門,亂箭飛來,武元衡左肩中箭,隨從紛紛逃離,刺客從樹蔭下現身,一邊拿棒子擊打武元衡,一邊拉著他的馬往東南方向走,走出十來步之後,武元衡被刺客殺死在路邊,首級也被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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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度

緊接著,住在通化坊的御史中丞裴度也遭到襲擊,刺客接連三劍刺向裴度,砍斷了靴帶,劃傷背部,最後一劍正中頭部,裴度滾落在道旁的溝裡。隨從王義自背後抱住刺客,大聲呼救,刺客剁下王義一條手臂,從容逃脫。所幸這天裴度戴了一頂氈帽,護住了腦袋,倖免於難。

事後,刺客還在負責京城衛戍的金吾衛和府、縣衙門留下字條:別急著抓我,我會先殺了你。

大唐開國兩百年,宰相換過不少,意外死亡的也不是沒有,安史之亂時,楊國忠就是被亂兵殺死的。不過像武元衡這樣,早朝的路上被公然刺殺斬首,那還是頭一回,刺客殺人之後,竟然留紙條威脅政府機關,囂張之程度,更是前所未有。

這明顯是一起有組織、有預謀、計劃周密,性質極其惡劣的大案,至於動手的是誰,大家也心知肚明:一定和朝廷討伐藩鎮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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憲宗皇帝

唐朝自安史之亂以後,藩鎮勢力越來越大,元和年間,天下四十八藩鎮,有十五個只在名義上服從朝廷,一不報戶口,二不交賦稅,自己推選節度使,再由朝廷象徵性認可一下,和獨立沒什麼兩樣。削藩,因此成了憲宗一朝的既定國策。

案件發生前,朝廷正全力以赴對付割據淮西的吳元濟,和淮西串通一氣的,還有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淄青節度使李師道。武元衡擔任宰相,專任對淮西的軍事,裴度是武元衡看重的人選,剛剛從淮西前線慰問回來。就在前不久,武元衡還把王承宗的使者給轟走了。不用猜,刺客肯定是這幾個藩鎮派來的。

宰相被殺,朝野震撼,朝廷反應之遲鈍,也同樣出人意料,直到案發後第五天,才有詔令搜捕刺客:抓獲賊人,賞錢萬貫,官封五品,有敢包庇藏匿的,族誅。

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的国事与家事

白居易

在這當兒,詩人白居易第一個上疏,請抓捕賊人,以血國恥。

早年割據淮西的李希烈叛亂稱帝時,白居易的父親白季庚在徐州做官,就曾經反抗過李希烈,還因此獲得提拔,白居易少年時吃過藩鎮叛亂的苦頭,這時做了京官,更是對藩鎮沒有好感。

白居易居住的昭國坊,就在武元衡家住的靖安坊斜對角,出了昭國坊西門,往北過一個十字路口,就是武元衡被刺殺的現場。藩鎮跋扈如此,擔任過諫官,與武元衡交好的白居易反應迅速而激烈,實屬正常。

做官一貫很穩當的白居易沒有料到,他這封奏章得罪了宰相。這裡解釋一下,當時,凡是加了“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頭銜的,都算宰相,武元衡被殺,朝中擔任宰相的還有韋貫之和張弘靖。韋、張是多年同事,關係很好,白居易上疏請殺賊雪恥,為什麼會得罪宰相呢?

原因很簡單,白居易這時擔任的是太子左贊善大夫,算是東宮系統的官員,上疏言事原本是諫官的職責,在宰相看來,白居易搶在諫官前面上疏,就是壞了規矩,如果其他官員有樣學樣,這以後還怎麼管?

先說說案情,皇帝震怒之下,長安城全城大索,最後在成德軍節度使王承宗的駐京辦,抓了幾個有嫌疑的兵卒,嚴刑拷打之後,兵卒招供說是他們乾的,宰相張弘靖表示懷疑,一再請求重審,皇帝不聽他的意見,於是殺了十幾個兵卒,草草結案。

人抓沒抓對,暫且不說,官方審判結果一宣佈,總算對天下有了個交代。直到八月份的時候,武元衡案最終告破,刺客並非王承宗所遣,而是淄青節度使李師道的人。李師道打算在東都洛陽來一場突襲,東都留守呂元膺得知消息,先下手為強,將賊人一網打盡,這才弄明白派人刺殺武元衡的是李師道。

消息奏報到皇帝那裡,皇帝正忙著進攻淮西吳元濟,又和王承宗斷絕了往來,暫時還沒工夫收拾李師道。既然之前將責任劃到了王承宗身上,那也不忙著澄清。所以武元衡被刺殺一案,實際上是不了了之。

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的国事与家事

唐代長安市坊圖

現在,大臣們的注意力轉到白居易身上來了。解決不了白居易提出的問題,那就先解決提出問題的白居易,大唐執政者的腦回路確實很清奇。

對付白居易這種事,根本不用宰相親自出手,白居易上疏請求抓賊,按理說也沒什麼不對,如果大做文章,反倒說明宰相氣量小,只能另找理由。唐代官場有對人不對事的傳統,有人很快找到了攻擊白居易的必殺技:上疏彈劾白居易“不孝”。

彈劾的理由是什麼呢?說白居易母親是賞花時墜井身亡的,白居易不但不為母親之死傷心,反而寫了兩首詩,一首是《賞花》,一首是《新井》,其心可誅。

不妨分析一下這其中的的邏輯:

首先,大唐以孝治天下,官員都應該特別孝順,不孝順就沒資格做官;

其次,白居易的母親是看花時墜井身亡的,白居易應該很愧疚;

接著,白居易如果很愧疚,就應該把這件事牢牢記在心裡;

然後,白居易竟然還寫《賞花》、《新井》詩,一點都不知避諱;

結論,白居易沒有孝心,應該嚴肅處理。

怎麼看怎麼牽強。唐朝雖然也有人學習印度傳來的“因明學”,卻不用講邏輯,不孝的大帽子一扣,白居易除了認罰,沒別的辦法。處理結果是,白居易從京官外放刺史,算是貶謫,以示懲戒。處理結果剛出來,中書舍人王涯補了一刀:這樣的人如何能到地方上當主官呢,那不是提拔他麼?

刺史當不成,白居易就這樣被貶為江州司馬。

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的国事与家事

白居易確實冤枉,他一輩子波瀾不驚,愛好也不多,就是寫詩勤快,什麼主題都能來一首,中午吃了頓筍子,寫首詩;做了床新被子,寫首詩;家裡搞裝修、蓋房子,更是寫了好些詩。作為一個詩人,賞花之後寫寫詩,家裡挖了口井,寫寫詩,這算什麼過錯?

更關鍵的,白居易的母親根本不是賞花時墜井身亡的,而是自殺。

據唐人記載,白居易的母親有心疾,也就是今天說的精神疾病,稍微看管不到,就會尋死覓活。白家特地高薪僱了兩個女婢,專門看護白母,元和六年的一天,看護婦稍有疏忽,白母投井自盡身亡。

這委實是一起人倫慘案。

白居易出生時,父親白季庚四十四歲,母親陳氏才十八歲。白居易還有個哥哥白幼文,則他母親出嫁的時候,年紀相當小。有學者考證說,陳氏是白季庚的親外甥女,兩人結婚,是舅甥結合,這種說法太過驚世駭俗,姑且存而不論。

不管怎樣,一個十幾歲的小女生,嫁給四十來歲的大叔,早年家境又不好,擔驚受怕的,有心理疾病也很正常,元和六年,這個一生鬱郁的苦命女人,在長安城宣平坊的宅子裡離世,死的時候五十七歲。

只是苦了白居易,母親本來就死得悽慘,事情過了好幾年,仍舊被政敵翻出來做把柄,在唐朝奇特的政治生態下,他偏偏還不能還手,一旦申訴,事情鬧大了,都不知道怎麼收場。除了赴任江州,白居易別無選擇。

平心而論,韋貫之、張弘靖,還有補刀的王涯,官聲都不惡,王涯後來也做了宰相,在文宗朝的甘露之變中死於宦官之手,留下了清名。可他們這麼對付白居易,確實有點不厚道。

好在白居易是一位生活化的詩人,這年秋天,去往江州的船上,他已經開始寫詩描述當天的早餐:船頭有行灶,炊稻烹紅鯉。吃飽了之後,伸伸懶腰,就著江水洗漱一把,權當是在旅遊,這日子就能過下去了。

只是,白居易心頭的抑鬱肯定始終徘徊不去,他在潯陽一待就是四年,這才有了那首流傳千古的《琵琶行》: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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