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慧:老屋

老屋

文/沉慧

沉慧:老屋

家裡傳來消息:老屋已是危房,政府下令拆毀,不能留。

時荏苒而不留,日漸冉而不待。新宅變舊屋,孩童成青年,壯年已古稀。屋如人,人如屋,果然都經不起歲月的蹉跎。

幾經斟酌,先生決定:拆就拆吧,拆了老屋重建新房。我起初是持反對態度的:公公病故後,婆婆也搬到城裡住,沒有什麼人再去住的房子,勞民傷財地重建起來何用?先生說,拆了不建,沒有房子,就好像樹沒有根,眼見著那一攤的殘磚破瓦,人心裡會空落落的,況且那麼多傢什存放何處?

平日裡,沒少聽先生講述和老屋相關的事情。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家裡的光景尚且慘澹。為了建造這棟屋,家裡欠了些許債。將近年關,討債的人上門來,坐著不走。公公埋頭搗藥,婆婆愁得直流淚,萬般無奈之下,取了一塊掛在房梁的臘肉塞到債主手裡,央他再寬限幾日。債主拎著臘肉走了,申明年後會再來討。那可是過年招待客人的臘肉啊,總共僅有三塊。那年過年,一家人都沒吃上幾口肉。物力維艱的年景,老屋來得不易啊!

先生老家有個習俗:搬新家要在選好的良辰吉日凌晨開始,且必須趕在天亮之前搬好,為的是要走“新路”——新的一天別人都還沒有走過的路,寓意搬家路上的好運不能被別人搶先,也有“捷足先登”的意思。

老屋建成那年,先生約摸四五歲吧。婆婆交給他一個火鉗——家裡唯一的火鉗——讓他提著,並且千叮嚀萬囑咐:小心拿好,不能丟在路上。先生瞌睡得不行,但還是很高興地提著火鉗費勁地跟著大人們拖傢俱的板車,走在鄉間崎嶇不平的夜路上。夜空裡繁星如炬,照明瞭前行的路;路邊草叢裡蛙唱蟲鳴,演奏著喬遷之喜的樂章。

一家幾口人,大大小小,搬家路上各有各的職責。先生對他拿火鉗一事記憶猶鮮。後來思量,該是因為他當時雖年幼,但力所能及地被“委以重任”,小小心靈泛起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令他激動、愉快。

有一年,一位河南的肝病患者找到公公家裡時已經病得臉色都不正常,且全身浮腫。公公念他路途遙遠,來去不便,就安排那病人在家裡住下,每天親自熬藥於他喝。歷經月餘,那人康復,再三道謝,然而苦於囊中羞澀。公公明白,只收了採藥的辛苦錢,吃住全免費,使他留足了返家的盤纏。

積善之人,德被後世;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公公不計小利,不陷人於為難中。家人走到哪裡都受歡迎和尊重,尋到老屋來看病的人愈多了。窮鄉僻壤求醫難,老屋成了治病救人的神聖之地。

老屋是南方傳統的土木結構。外牆由土坯磚壘成,內牆用木板撐起,屋頂以瓦片加蓋。老屋共兩層,一層以木板和木柱子隔出前廳、後廚以及東西兩邊共四個廂房。二層主要是堆放糧食和怕受潮的雜物,以及一些我們想也想不到的“寶物”。我們節假日回去小住,婆婆會爬梯子到樓上,用盤子盛一些好吃的零食,比如自種的花生、經過幾道工序自制而成的脆甜的紅薯片什麼的。

先生收藏著一串銀質的鏈子,也是出自老屋的二樓。當年我第一次隨先生回去見公婆,婆婆翻找出來將它送與我。這串東西是婆婆的母親留給婆婆的,舊社會大戶人家的女兒、媳婦用它來系圍兜。鏈子由二十六朵指甲蓋大小的梅花串成,兩端是印製著“囍”字的接扣。做工很是精緻,據說已有一兩百年的歷史,古樸的銀色泛著含蓄的歲月的光芒。婆婆肯把這麼貴重的東饋贈於我,想必第一次見面我是得到了先生家人的認可。我這個外來的媳婦也因此心生對老屋的敬重和厚愛。

一次,我意欲將它截成兩段手鍊,物盡其用。先生制止,不同意。他說截斷了就等於是毀了原物件的年代感和整體美,簡直是糟蹋東西。

也是,睹物思人,顧念舊時光——才是這串東西呈現於人前的使命吧。不一定非要將它作為飾品附庸在身體的某個部位,才能彰顯它的存在感和價值感。

將來我們可以把這物件作為家傳寶物遺留給女兒,並要囑託她:原模原樣保留著,千萬別破壞了,如同保留和傳承祖輩們的馨德一樣,同日月流芳。

老屋坐北朝南立於一塊高地之上,周圍遠近風景原始卻秀麗。屋後倚著茂密的山林。屋前庭院的坡下是一片田野,田野過去是滿山的竹林與老屋相對相守。有風吹來時,竹林掀起層層碧浪,和著屋後松濤陣陣,還有炊煙的柴草香味兒,再沒有比這更加動聽有味的4D效果的大自然協奏曲了。

老屋西邊是一處平坦的曬穀場。家人出門或者歸來都要經過曬穀場圍欄外的一條小徑,沿著小徑下坡,到一段土路,盡頭就是鄉道,通往外面的世界。多少次,兩位老人站在小徑的下坡處,殷切盼望,遠眺求學、求生計歸來的子女,又目送子女離開,依依難捨。身後的老屋映襯的他們的身影一年勝一年矮小。

我曾幾度抱怨老屋的地理位置過偏僻,鄉道不能直達,必經的那段坑坑窪窪的土路,遇到雨雪天氣就變得泥濘不堪,小心翼翼地走,也會髒了鞋子和褲角。先生卻說:“這你就不懂了,房子是建在了風水好的地方啊!”果然,長輩們懷瑾握瑜,和睦有愛;孩子們孝悌謹信,好學上進。

可惜我是個大大的俗人,每次回去,總嫌不習慣日常起居和農村生活。如今唏噓去得太少、住得太短了。城市裡鬱積的心氣在那樣純樸祥和的地方得以更快平息——我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悔之晚矣!人往往就是如此可憐:生顧惜之念時,卻發現要顧惜的即將失去,或,已不再。

老屋不僅是身體曾經的的住處,更是心靈曾經乃至恆久的歸宿。沒了老屋,廢墟之上,無處安放的何止是那些七零八碎的傢什?關於這老屋所有的記憶和情感也將無處安放、無所覓處。

好,重建!總要給那些東西,給鄉情、親情,給歲月和記憶一個落腳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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