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神柳
崔春祥
我的故鄉有一棵神柳，說它是神柳絕非妄言謬說，因為它的確有許多與眾樹不同之處。
樹身非常粗壯，五個人都合抱不攏。樹皮粗糙堅挺。樹芯全空了，枯死的樹芯塊塊碎落，呈琥珀色，隨風落於樹根周圍，樹冠早已不知去向，上半截象一個用樹皮做成的粗大的糧囤。只有兩根樹叉，如桶一般粗，一長一短，一左一右，呈“丫”字形。短者伸向田地的上空，長的象一座天橋，跨過村路，伸向另一邊的土地上方。樹叉上有許多天然小洞，每當春天來臨，裡邊經常住著對對黃鸝，啾啾和鳴，繁息萌子。
兩根粗樹叉上再無旁枝斜杈，只有許多翠嫩柔細如筷子粗細的嫩條，從粗壯糙實的粗枝上逸生出來，象一位光禿禿的老人頭上生出的新發。隨風飄拂，搖曳生姿，生機勃勃，翠綠欲滴。與粗糙古老的兩根樹杈形成鮮明的對比。最為神奇的是，它的葉子與普通的柳樹葉完全不同：柳葉呈橢圓形，有銅錢厚，青翠嫩綠。上面隱隱約約有一層細細的絨毛，象用綠絨栽成，一片片，一簇簇，在嫩枝上搖搖曳曳。又象一個個嬌嫩的娃娃，在老祖母的臂彎裡嗷嗷待哺，格格哂靨。
嫩枝綠葉，隆冬不凋；四季常青，鬱鬱蔥蔥，蔚為奇觀。
一老態龍鍾，蒼顏粹面；一嬌嫩可掬，面如滿月。一碩大無朋，一嬌小玲瓏。一粗一細，一綠一墨，相反相成，相映成趣。
不僅如此，它還有許多神奇的傳說。
有一村民在耕地時，嫌天氣熱。就把上衣脫下來掛在樹杈上。回家時忘了拿。回到家，妻子在做飯時，剛揭開水缸舀水，卻看見水裡有棵樹，上邊掛著她丈夫的衣服。嚇得她趕緊讓丈夫到地裡取回來，等再揭開水缸時，樹和衣服都消失了。村路在拓寬時，需要刨掉樹，有人用鋸子往開拉，但鋸齒間吐出來的不是鋸末，而是鮮血。嚇得誰也不敢再刨，還燒香禱告，乞求神靈饒恕。路只好繞開樹，在樹前拐了個彎。有個女人從樹下經過時，揀了幾根樹杈，準備回去生火做飯，但還沒生著火，她便大出血不止。家人馬上到神樹下燒香叩頭，乞求原囿冒犯它的女人。她很快便痊癒了……從此以後，它的神靈應驗，讓任何人都不敢傷其一枝一葉，因而得以保存下來。
這些古老的傳說雖不能讓人相信，但卻使它象一位古老的神靈，威嚴地雄踞村口凌然儼然，莊嚴神聖，沒有誰敢冒犯它。但它同時又是善良的：鳥兒在樹上做窩，過路的人冷得撐不住，可隨時鑽進樹芯裡避風，它從來沒做過任何責罰。
它又象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俯瞰著腳底下村莊裡生靈們的飲食起居，冷冷暖暖，生生死死……
一副擔架過來了，抬擔架的人衣衫襤褸，汗漬斑駁，後邊跟著拿暖瓶的，背飯鍋的，差不多是半村的強勞力。一隊出殯的過來了，披麻戴孝，鼓樂聲聲。紙紮成行，男女老少，闔村出動。其間大都並非親戚。樹底下的田野裡，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地雖是各家分開的，但一到農忙季節，常常是全村都出動，這家做罷做那家，那最後一家春種秋收時的地裡，往往能聚集起全村代表各戶的強勞力。
平日裡，從村裡傳來的聲音，不是安寧的雞鳴犬吠聲，就是女人孩子歡快的笑聲。
神柳和農家都在和平安謐的環境裡生活著，沒有爭吵，沒有哭鬧，沒有糾葛，沒有攻訐和傷害，只有友愛互助，靜謐溫馨。象化外仙境，世外桃園。
這種和平安寧的生活，連血雨腥風的文革都未波及。廟被毀了，但沒人敢動神柳一斧頭。
後來，人們紛紛搬出土窯洞，在神樹周圍的地裡建起了一座座漂亮的平房，男人女人西裝革履，高跟旗袍，煥然一新。
古老的神柳依然在村中挺立著與嶄新的村莊相反相成，情趣盎然。
一輛四輪從樹底下過來了。那是兩家因果園糾紛被對方打成重傷，幫忙的也都是自家人。幾輛摩托車趁黑進村，每人摘了幾袋蘋果揚長而去。一輛警車號叫著開進村，抓走一個人：一家的羊群啃食他家的麥苗，他在麥苗上撒了農藥……
哭聲吵聲打聲罵聲，每天都在大樹下，平房裡和電視天線下邊傳來，震得樹枝都紛紛落下來。
村裡的樹也漸漸被砍光燒光了。不知道哪一天，也不知道是誰猛然發現這棵古老的神柳做傢俱不行，但燒火還是蠻可以的。枯乾鬆散，一點就著。
於是，他第一個勇敢地對這株在村頭不知生活了多少年的古老的神柳舉起了斧頭。
於是，這棵失去了神力，也不屬於任何國家單位集體和個人所有的神柳，成了全村最好的劈柴，不用大鋸，無須老钁，用家家戶戶均有的大大小小的斧頭，你一斧頭，他一斧頭，很快便被劈得乾乾淨淨，其中還有兩家因爭搶而打破頭的……
神柳象一匹瘸了腿、掉了牙的老角馬，沒有一點力氣，聽任被他們蠶食一空，很快便成了煙霧和爐灰。連一點樹的影子也沒有留下。毀滅它的所有的人都未受到任何責罰。大家都香噴噴地食用著用神柳燒煮好的雞鴨魚肉，過著幸福而富有的生活……
當我近日回到故鄉時，神柳所在的位置只留下一個深深的大坑，連樹根都沒有了，但我彷彿看見那黑黑的坑裡有絲嫩綠嫩綠的幼芽，正在頂破層層黃土的重壓，頑強地向上潛滋暗長。一棵更加神奇的樹不久便會繁枝參天，巨影匝地，鬱鬱蔥蔥，但它並非是一棵神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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