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仙境

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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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仙境

在村裡,更多的生物喜歡黑夜。隨著黑夜來臨,整個人間都氤氳著一股神秘的仙氣,月色如紗縵,輕柔地灑下溫柔的藍光。那些生長緩慢的植物,在夜裡快速而內斂地生長。出行的動物小心翼翼地躲開道路和溝岔,穿梭在更加隱蔽且陰暗的角落。神仙和精靈們會越過寬闊的街巷,去往村莊的任何一個地方,舉行集會,或者閒步其中。總之當所有人家的油燈滅掉,人們像被下了咒一般迷魂並睏意重重。不久,夢境此起彼伏地漂浮在村莊上空,它們七零八落地呈現在神的視線當中,而神仙通常不屑這些重複的或者交叉的夢境當中出現的或如常或荒唐的場景,哭喊和大笑通常變得無聲無息,世界靜默的像一塊發光的石頭。

也有人成功躲開咒語,灑脫地在黑夜裡行走,他們並不比常人更高大或者更勇敢,甚至他們是一些吃著炒穀子和生玉米的正在長成中的小孩子。當眾人的夢境像無數個氣泡漂浮在半空中,他們的夢安靜地抵落到地面。仿若有扇門,只要一拉開,他們便更深地走進了自己的夢中。通常在毫無覺知的情況下,他們穿好衣服,撥開門插,在院子的桃樹下便溺之後,披著月光拉開了院門的門栓。沒有任何聲息,一切都好象夜一般沉靜而安然。神的集會依舊跟臆想中那般熱鬧而雜亂無章,仙人們狂歡的聲音無法妨礙到俗世紅塵裡的任何生命個體,在凡人口、鼻、眼、耳、心中,這些聲音變成暗夜裡的清風,柔和地吹過夜遊人的鬢髮髯須。

這些人在黑夜裡睜著炯炯如炬的眼睛,走到飼養處,從圈裡拿出筐和糞叉,開始做白天沒做完的營生,牲口們睡著以後安靜柔順,偶爾驚天動地地打個噴涕也沒有驚醒在自己夢裡勞作的人。還有人在夜裡會跨過溫河,去往楊樹溝的地裡收玉米,那時雨剛駐,水深而寬闊,他竟然憑藉一跟木頭,靈巧地過河,鞋底都未沾一滴水,更神奇的是,他在夜裡有驚人的蠻力,收玉米的速度是白天的好幾倍。東頭的三閨女是最沒出息的夢遊者,她只會在院子裡轉圈,一圈一圈地轉,似瞎了一隻眼的老母雞,那時她家的紫荊樹開滿花,濃香瀰漫在空氣當中,淡色月光將她轉圈的影子照的又矮又小,在夢裡,她看見一直不停轉動的球,追著她,趕著她,她氣喘吁吁,卻無法停止。而去了楊樹溝的那個夢遊者在做完田地裡的營生後,掀開了某個洞口覆蓋的草秸,無比勇敢地走進了另一個空間裡,他遇見一切可能遇見的昆蟲和飛禽,暗淡的流水深處,甚至爬出一條散發著磷光的大魚,它爬到他面前,對他說,帶我走吧。他侷促地搓著粗糙的雙手,發出沙沙的響聲。他不知道如何安放一條魚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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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村莊依舊頂著無數個漂浮的夢在沉睡,仙人們依舊在飲酒作樂,跟廟院的老柏起舞,擊鼓而歌。趴在牆頭的精靈們靈巧遊離的目光在月下充滿詭媚的味道,作為修行尚淺的精靈,它們一直在等待神仙恩賜的某個契機,使自己得到某種提升,從而儘快步入神仙的隊列。在廟院裡,場院裡,甚至五道廟前,不同的神仙會帶著不同的精靈們聚會,他們快樂無憂毫無顧忌的行為通常不會擾亂人間秩序。

而那些在夢裡遊歷的人正走在返回的路上,像一個無覺的幽靈,輕飄飄地將筐和糞叉放回原地,在白色的石頭上走過,推開院門,扭身插上門栓,再走回屋子,安然地睡下去。這時候,一個小小的泡沫般的球體會緩慢地升到空中,而空中,一些夢境變得巨大甚至發出光亮,在這些完整的夢的形狀面前,那些小夢,像細碎的雨點子,風一吹,就破了。

楊樹溝裡的那個人,此刻正在掙扎,他不忍拒絕一條魚的哀求,但他又無法給魚以承諾或者解釋,他的言拙讓他處於一種無奈的局面當中,他不得不逃,驚慌的,帶著羞愧和屈辱,轉身,穿過蟲蟻和飛鳥密佈的路途,身後,苦苦的哀求讓他心碎。他想到家裡的人,想到圈裡的豬,想到死去的先人,在這些意念的支撐下,他艱難地爬出了那個狹窄的洞,疲憊不堪地栽到了草秸上,翻了個身子,嘴裡似乎說了些什麼,又睡過去了。

第一遍雞叫,三閨女她媽迷糊地抓了抓身邊的被子,她發覺,三閨女在她夢中走掉了,於是,她爬起來,看到月色褪盡的院子裡,黑壓壓的紫荊樹下,像一隻雞般不停轉圈的三閨女。

廟院裡的神仙已快都走完了,只有大醉的神仙貪戀紅塵的好,流連不已,試圖想抓住最後的那縷月色,可是月亮卻漸漸地躲起來了,只剩下一條線,最後那條線也消失了,天地間黑得可怕,大醉的神仙猛然看到,廟院裡,連精靈的影子都消失了,於是,他拿著酒葫,醉眼朦朧地昇天了。

村莊像吃了解藥般轉悠悠醒過來,魔法解除,秩序正轉入常規。一些細碎的聲音在黑暗中嘈嘈切切地響起,誰在咳嗽,誰在打哈欠,小孩哭鬧著不想起夜,而村裡的老人,摸黑起來,穿戴好,盤坐在炕沿邊,點起一鍋煙,吱吱地吃起來。四周又靜下來,夢一點一點地、徐緩而勻速地歸回到人的身體之中。一袋煙成灰了,再裝一鍋,分不清幾袋煙了,煙鍋裡的紅,一點一點地,上了窗戶紙,又上了房頂,跟半天裡落下的白漸漸融在一起,天空一點一點亮起來,晴爽爽的,潤朗朗的,像被什麼清洗過般淨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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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是只有夜晚才使鄉村呈現出一派迷人景象,相反,在延綿不絕的四時次序中,日月,星漢,霞風,雨露,霜雷,電霧,虹雪,這些自然所賜的物侯現象折射到人間紛紜的樣子,使白晝具有魔幻而神秘的色彩。

當夕陽如一個巨大的金色網罩,將村莊以及村莊周圍的景物包納其中時,小樹林裡出現無數道金色的光線,它們交叉著從不同角度透過樹杆和抖動的葉片細雨般淋灑到我們身上時,河水裡正閃爍著鱗鱗的波光,而天邊,堆擁起來的雲彩,在彤紅的夕陽中形態各異,它們可能是村莊裡任何一件物體的參照,但有時並不是我們熟悉的事物的影子,看起來,整個村莊更像天空投下來的影子,凸起來和凹下去的堰壩,麻池,河溝或者一些細碎的石頭們,都可能是天上某些宮殿,建築,傢俱或者神投射下來的零碎影子,它們影影綽綽,模糊而讓人生疑。

但這些,並未干擾我們在小樹林裡的歡愉。禾苗在用樹枝和草花編一頂帽子,臉上佈滿碎金點子,她的眉眼淺淡,鼻樑上的小褐斑,被陽光曝曬後變成深紫色,但她的嘴唇卻是紅的,偶爾拿舌尖添一下,溼潤,閃著微光,像被露水打過的花瓣,她手裡那個帽子老也編不成,她嘴裡還嘟喃:明明記得就是這樣的啊,就是這樣啊。田園在她身邊忽爾蹲下,忽爾站起,卡著個小腰,著急的滿頭大汗。我坐在離她們不遠的一塊小石頭上,那塊石頭經過日光的烘烤,有了一定的溫度,因為等待的時間太漫長,再加上快要日落的緣故,河邊細細的風吹進了樹林,我身上的衫子裡兜滿了風,很是涼爽舒適。我們剛摘的小花在我腳邊安靜地躺著,它們尚未因離開枝頭而枯萎,田園說,我們回去埋在院子的土裡,它們就能繼續活著。禾苗雖在忙碌,但她還是說了一句,多澆點水。田園催促說,你快編吧。

遠處,男娃們站在水裡,拿著枝條在鞭打著流水,試圖將那些波光擊碎,還原成流水本來的樣子,或者收穫一些金子的意外。這種徒勞的舉止使他們從初時的努力變成一種彼此的嘻鬧,他們開始在淺淺的流水裡跑來跑去,濺起來的水使他們全身溼透,而他們腳底下的細沙,碎石,隨著他們的跳躍被帶到水面上,偶爾一群褐色的小魚會倉皇地不知目的地逃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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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苗爹吆喝著牛出現在河對岸,他像從夕陽中走下來的人,身上鑲著一圈金黃的光暈,他戴的草帽子,牽的牛,身上扛的钁頭,都被鑲著桔紅的光暈,而他敞開的衣服,在微風中忽掀忽閉,使那個光圈充滿質感,好象他成為一個變戲法的人,能讓光源自如地環裹在他周圍。他緩慢的到來讓那些男孩子們驚呆了,他們驟然結束蹦跳和鞭打,甚至臉上玩劣的笑也一點一點消褪,他們像看見一尊神一般,充滿驚訝和羨慕,虔誠和期待。他們從他身上無比真切地看見了自己的未來:擁有黝黑的臉龐和胸膛,結實的臂膀,堅硬的胡茬,粗大的手掌,攥著油黑的粗麻繩,牽著茁壯的耕牛,從神的光暈中走來。直到禾苗爹脫掉鞋,把綁起來的鞋掛在肩上,牽著牛走到河裡,河水嘩嘩的,在他的小腿處出現一湧一湧的浪花,那些男孩子們才興味盎然地從遐想中醒過來,他們像突然被抽去快樂的人,丟掉手裡的枝條,沉默地轉身向岸邊走來。禾苗和田園卻驚叫起來,我看見禾苗編的草帽子成型了,上面還有幾朵淺色的小野花,她顫顫地將帽子戴到自己的頭上,掩飾不住的笑著,我和田園也得意的笑著。

河邊洗衣的婆姨們正在洗著最後一件衣服,通常是一些諸如鞋、襪、手巾之類的小物件,只有此刻,在太陽將要落下,夕陽瀰漫大地,她們才敢將鞋子脫掉,把將自己被禁錮了一年的腳放到水裡面,她們露出雪白的腳踝,在夕陽中,泛著幾絲幽媚。偶爾她們會就著夕陽的餘光洗頭,她們將褲子挽起,站在河中央,彎下腰,將烏黑的長髮浸泡在流水中的樣子,宛如河流裡突現的精靈,身上散發著清潔而溫暖,神秘而深美的味道。此刻,她們在喊叫自家的孩子過來,將鋪散在河邊草地和樹杈上的衣物收起,疊好,放在籃子裡。而遠處立在石頭上的青蛙開始七零八落地叫起來。

似有一雙大手正在抽去罩在村莊上空的網罩,天地間的紅光即將慢慢散開,樹林子裡也突然暗下來,河床的青石頭現出駭人的冷色。而微風裹挾著涼意從河水中升騰,那些正在收著的小布衫在風裡像一面面旗幟,此刻,天地突然安靜下來,夕陽正在緩慢地墜落,就像要告別一場盛大的節慶儀式,我看見許多事物乍然顯現出絕美的風姿後,試圖遮掩掉它的榮光。此刻,朦朧的村莊,安靜下來的河流,驅趕了暑熱的微風,風中飄擺著的小布衫,禾苗爹牽著牛的背影,母親們背上溼漉漉的長髮,禾苗頭上草帽子上的花……所有短暫黃昏中裸裎出來的這些幻美的物象,使人間陷入一種純粹而迷人的意蘊中,宛如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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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後的陌生村莊,大約七八月份的光景,空氣中佈滿溼潤的水汽和椒樹涼麻的味道,整個村莊由於窩縮在大山深處,又被眾多的植物所覆裹,致使那條穿村而過的河流像是從秘境深處流淌出來的訊息,隱蔽、驚心、帶著一縷莫名的愁緒。幾十個用石頭壘積的院落吃力地攀附在兩側山體上,遠遠望去,像一個個被掛在山腰的信箱,接收和發送著一些無法解讀的消息。偶爾,從裡面走出來一個人,衣物暗淡,神情寡寂,極像一朵被歲月沖淡了墨跡的小字,即便他有多年輕,還是會傳遞出那種老舊、陳腐、枯萎的姿態。在他面前,你甚至不得不噤聲,或者斂起眉目,站在靠裡的小道上,感受他緩慢經過你身體時的那種無聲無息的重壓,像經過一場回憶。

夜裡,村莊藏進了茂密的植物深處,燈火熄滅,繁雜的雞鳴犬吠聲隨著人們進入夢鄉之前有序地隱去,只剩世界本來的面目,安靜的,無我的,甚而冷漠的,遠淡的。在河邊,靜水深流,樹木葳蕤,黑暗,教人沉陷而絕望。被白天的陽光曬過的石頭依舊溫熱。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試圖看清楚面前的事物。後來,眼裡兀自流下淚來,並無灰心或者傷悲這些常態下的心境,竟是無慾無歡的自然。走出村莊很多年後,因為生存而發生的某些變化在夜空中一一呈現出來:城市像臺成日叫嚷的機器,所有人都成為這部機器的部件,在不斷磨擦當中受傷,並用仇恨和報復來增厚自己嘶喊的力度。勇敢者,必將傷痕累累,而孱弱者,註定消失,或者死亡。

星光像種子,在我思想的當兒,突然被神點滿天際。一輪彎月從更高的山和更密的森林中逶迤而來。面前的流水像是在應和某種訊息,發出了很低的彈拔聲。一時,夜涼了下來。村莊的樣子便也在隱隱約約的月色中出現:殘破的石牆,歪斜的房屋,皴裂的石磨,還有亂七八糟扔在街腳的斷了的韁繩和馬鞭。牲口們正在淡出村莊的視線,空氣裡缺失的牛糞味道使村莊看起來來更像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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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漫山遍野的花椒樹的芬芳會肆意地將空氣充滿,鼻息中,都是潤朗涼麻的氣味。溪水又淺,埋下頭洗臉的時候,會感覺整個人都浸泡在水裡了。而河流上游的樹林裡又發出撲簌簌的聲響,像細碎的腳步聲,也像風聲,雨雪下落的聲音。那是一片密集的楊樹林,陽光使樹林的葉片發出耀眼的光芒,我曾穿梭在其中,試圖一直追溯到河流細小而逼仄的源頭,但那種倦意和對事物的懷疑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在河壩上坐了很久,被陽光和樹葉同時暴曬,直到眼前一片漆黑。是山上的神從神廟裡出來,在河流的上游蕩,不小心發出的聲響吧。鄉下傳說裡,所有流水的上游都是神的地盤,接下來的那段也不屬於人類,是鬼怪和精靈們洗漱和飲用的段位,只有河流下游,開始渾濁和窄小的地界,才是屬於人的。或者,假設不是神,那就是一隻狐,踩著妖嬈的步伐,正在幻化成某種人形,踩踏在通往人間的大道上。也或許,不過兩隻小獸,一老一小,或一雌一雄,結伴而行,是在找尋一方屬於自己的領地?抑或不過是一場浪漫的閒走。更有可能,不過一群鳥雀吧,正在練習飛翔,在等待最佳的時機,到橫亙在山頂的某段枝丫上,放聲高歌。

溪水清冽,水底有卵石和沙,手伸到水裡,卻像會動的物體。偶爾一條灰色的小魚閃過去,仿若時間的影子。早起的人們從河裡打水,沉默地捧著一盆或者一鍋水,蹣跚地走上石坡,向低矮的院子裡走去。雞還在窩裡,犬在門口睏意實足,鳥雀開始在河裡突起來的石頭上跳躍,似乎想喝一口水,又似乎不過想看看我這個外鄉人,它們離我很遠,我如果有試圖向它們走過去的舉止,它們會警覺地跳向更遠的石頭上。心下一熱。太久沒有這樣心無掛礙地與幾隻鳥雀靠得這麼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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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遠處的青蛙,哇地叫一聲。在提醒著什麼?天邊隱約的淡青,一點,一條地變幻著。誰的大手,拿筆在點、在描、洇然,青色緩慢堅韌持久勻速地壯大著,膨脹著,向著紫色、藍色、橘黃色、暖紅色……過渡,天地之間的距離漸漸拉大,拉長。突然,眾多光線聚攏拉扯處,一個人向我走來,他行色緩慢,雪白的襯衫上被無數的彩色光芒所輻射,像神,像仙,自天而下般令人驚喜懷疑,他的一縷頭髮,輕輕地跟光焰碰觸,閃爍出恍惚的背景,他的眼神,他的微笑,他傾斜的身體,甚至通過眾多的鳥鳴遮裹著的他的聲音……一切在天幕烘托下是如此和諧,如此真實,美不勝收,令人驚歎。我猛地把手從水裡拉出來,水珠灑落到我的唇邊,冰涼溼潤。他,我,面前的流水,身後的楊樹林,還有山左山右的院子,高聳的山體,漫坡花椒樹的清芬,山裡蟄伏的蟲鳥,此刻,都被染上了一層黃光,好像我們同時跌入到仙境當中,一起成為光,成為光的色彩,明亮、醒目,既欣喜,又憂傷。

所有有關仙境的記憶在他向我走來的路上都重疊在了一起,我遇見了我,遇見過去。巨大的幸福讓我落下淚來。也許並非在心性單純的年月才可能陷入到那種美妙的、似真似夢的幻境中。只要是永逝時光中的美好,都將成為生命裡念念不難忘的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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