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個稱謂,已經十二年緘口

一兩場秋雨過後,秋天的意味漸漸濃了。天高了,雲淡了,收割後的麥田裡谷茬的味道飄散在空氣中,樹葉和花兒凋落了,融進泥土裡,迴歸成樹根的養料。

每年的這個季節,風兒吹過,髮梢起落著涼溼的味道,我穿過清晨的薄霧,心中懷著某種亙古的思念與秋天的氣息一起呼吸吐納,此時我總會想起遠在天國的父親。

父親這個稱謂,已經十二年緘口。

與父親最後相處的時光,正是深秋。當我家門前的那棵梧桐樹一天天飄落了綠葉,再一次用光禿禿的樹枝召示著世間生命無常的輪迴時,父親撒手人寰。但歲月的侵蝕剝落,你從未從我的生命裡淡去,你的背影,在我心靈的書籤中日益清晰明徹。

父親這個稱謂,已經十二年緘口

三十年前的那個秋天,一定離你很遠了。可是我,永遠忘不了人生中,你第一次教我說謊話的情景。

那年我六歲,秋雨綿綿的清晨,剛剛入學幾天的我支氣管炎又犯了,高燒稍退,你送我去上學。我懨懨地伏在你的背上,你一手摟著我,一手撐著厚實的黑傘,艱難地攀爬在陡滑的泥土坡上。那是我們那個小小的鄉村每天清晨最熱鬧的路段,附近農村生產隊的牛群和中小學的孩子們每天都要混合在這裡急匆匆攀向新的一天。一遇到下雨天,泥土坡上新鮮的牛屎與糊狀的泥巴被牛和大大小小的孩子們踩踏攪拌,異常陡滑,你揹著我,努力撐著大傘,一步一滑往上攀。快要到坡頂的時候,路稍微好走些,你為了讓我分享“勝利”的喜悅,總是故意裝出一步三滑驚險誇張的樣子逗我開心,父女倆親密的笑聲在溼漉漉的清晨把小路兩旁的玉米林撥動得“刷拉刷拉”直響,我忘記了生病的難受,忘記了馬上就要面對教室裡老師揮舞著粗粗的教鞭,打在同學身上“啪啪”的響聲下我不敢抬頭的壓抑、恐懼和不安。那一刻,我依賴著你,在我生命的記憶裡從此烙下了永恆的溫暖的印記。在成長的歲月裡,不管遇到怎樣的寒冷和恐懼,你總和我在一起。

把我背到課堂門外,你已是氣喘吁吁,把掛在脖子上的花布書包斜挎在我的胸前,在我臨要進門時,你又囑咐:“三兒,如果老師同學問起你,可莫再說是爸爸揹你來的,就說是自己走來的,記得嗎?”“為什麼?”我不解地瞅著你的眼睛,事實不是這樣的,為什麼要教我說謊?你黑紅著臉,鼻尖冒著汗珠:“傻妞,不這麼說,他們會愈發欺負你的。阿爸不能時時守著你,你要學會保護自己,懂嗎?”我不懂,一向要求我們做人以誠實信義為本的父親,今天居然教我說謊!你這是怎麼啦?因為不安,我感覺心更慌了,於是我又哭了,眼淚噗噗地掉下來。我不想說謊,我知道我的謊話一定會輕易就被老師識破,那樣,天天打在同桌頭上、臉上、身上、手上的教鞭就會落在我身上,那個不會寫字、不會算數卻壯實驕蠻的女同學,就會更加變本加厲地嘲笑和欺負我。

父親這個稱謂,已經十二年緘口

你笨拙地替我擦去淚水,耐心地說:“憨姑娘,這句謊話不是要騙人,更不會傷害到別人,只是要保護好自己,懂嗎?”我淚眼婆娑地仰起頭看著你的眼睛,在心底試著尋找勇氣,你溫暖的眼神漸漸熨平了我皺巴巴、溼答答縮成一團的心,於是我朝你點了點頭。你拍拍我的肩膀,站起身來,高興地說:“快些進去吧,老師要開始講課了。”說完便扭頭大步走開了。走到校門口的大椿樹下,你轉過身來,朝我伸出大拇指,笑著點了點頭。我看著你堅定的背影,鼓起勇氣轉過身,推開了教室的木門……

三十年前的那個秋天,我用你教我的謊話,戰勝了膽怯和懦弱,跨過了人生的第一道坎。

你大步走向校門口再轉身回頭朝我伸出大拇指衝我點頭微笑的身影,從此刻在了我的腦海中,在人生的每一道坎上,都會在黑暗中閃現出來,給我面對和堅持的勇氣。

一樁樁舊日往事,如一幕幕黑白電影場景,在歡喜團聚的時候浮現,在憂鬱無助的時候想起,時間愈久愈清晰。

我從小患有慢性支氣管炎,天氣一變化就感冒發燒。多少回夜深人靜之時,剛剛從礦井下夜班回來的你背起高燒不退的我,踩著黎明的狗吠,急促的蛙聲,敲開赤腳醫生的家門,給我尋醫問藥,從不知疲憊,從不曾抱怨。每一次,都要幾經折騰,等我燒退了,能喝下幾口你精心熬製的米粥了,你才鬆下一口氣,倒在地上的涼蓆上沉沉睡去。

父親這個稱謂,已經十二年緘口

你從不輕易打我。你總是給我百分之百的信任,給我正確的引導,給我永遠的支持和依靠。多少次受了委屈,我不想讓你看見我紅紅的淚眼,總是習慣從你的背後走過來,伏在你的背上,掩住淚眼,讓眼淚滴落在你寬厚的背上。你的背,承載了我多少的委屈和傷心,多少的愛和依賴。


文:張奎(圖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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