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干林|金山也肯过江来

(一)

如果将瘦西湖比作一篇瑰丽华彩的乐章,那么小金山景区无疑是这篇乐章的高潮了。

小金山原是瘦西湖中的一个岛屿,清代时由扬州盐商程士铨建成私人花园,他浚河堆山、围山造屋,遂成湖上景观。后人增其旧制,辅设亭台楼阁,构思之奇巧,营造之精致,堪称中国古典园林典范之作。

小金山的景点布局,采用了以点带面的构景手法。点,即用疏浚瘦西湖的淤泥堆成了山。虽然山的高度仅有几十米,但山上广植梅花,山顶建有“风亭”,景称“梅岭春深”,在整个小金山景区起到了提纲挈领的作用。面,是围绕山的四周布局亭台楼阁,而其中最为精致者,乃是以琴、书、棋、画为主题的厅堂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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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室,位于梅岭春深南麓,背依丘岭,门对清流,使人想到“高山流水谢知音”的典故。琴室厅前廊柱上有一副对联“一水回还杨柳外;画船来往藕花天”。分别取意于南宋两位婉约派词人的词句,上联为柳永《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下联为李清照《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该联不仅用典巧妙、文采斐然,更重要的是为这组景点定下了美学基调——婉约精致。

移步往里,右推壶形小门,门额为清代碑学大师邓石如所题“静观”。推门而进,但见绿苔苍苍,嘉木成荫,王维那首《书事》诗意,顿入眼帘: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又使人想到南宋诗人叶绍翁的那首《游园不值》: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于是你的眼光便被一道造型别致的花墙所吸引,这道花墙由院之西南蜿蜒至东北,内外通透,曲曲折折,宛如古代文人手中打开的一把折扇。这就跳出了普通花墙的框范,而赋予了浓郁的书卷之气。左边的木樨书屋,书香扑鼻,室中悬挂照片一帧,乃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著名书画大家林散之先生流寓扬州时,为瘦西湖题名的照片,今扩建之后的瘦西湖万花园大门“瘦西湖”匾,即为林老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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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之北,为棋室。室内有砖刻棋盘两方,棋盘上有“乾隆四十八年成造细料二尺金砖”之铭,并署:“江南苏州府胡世铨,署知事邹德风管造”。可见棋室之名,名副其实。棋室内有青花瓷壁屏两堂,大小瓷板共四十六块,由宫廷画师奉旨描摹康熙皇帝南巡时沿途胜景,所绘人物、亭台、楼船、山水等精细入微,栩栩如生;画面清晰,层次分明,笔触细腻,生气盎然,为清代青花瓷扛鼎之作。据说此瓷屏风制作于康熙年间,至今景德镇制瓷专家常慕名求睹,一见之下,往往大惊。瓷屏风制成后进贡清廷,八国联军入侵时,屏风流落民间。1962年,扬州文物商店从天津购得,时任市长的钱承芳先生闻讯鉴赏后,认为此乃不可多得之宝物,立即指示文物商店将此转让给瘦西湖,作永久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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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棋室,沿廊东行,即入“画室”。此处正式名称为“月观”,开间三楹,面东临水。以“画”为主题,然厅室中并无画轴,但举目四望,又皆是图画,且四时异趣。原来此厅四面开窗,运用借景、框景等手法将窗外之景收为此室之景,每一个窗格都是一幅天然图画。而最为妙者,当月上东山之时,打开六扇朝东大门,见一轮明月破云而出,银色月光泻满大地,乃是一幅天然泼墨山水图。于是又让人想到了在壶门之上题额的那位邓石如。公乃安徽人氏,家有碧山书屋,邓公为书屋自撰一联,此联用于月观亦恰到好处。联云:

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广陵涛、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

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置身于此,邀两三知己,沏一壶好茶,赏白昼之春风杨柳,观黄昏之日落月升,真有羽化登仙之感。

(二)

小金山的中心景点是梅岭春深,却因处于密林丛中,又要爬上山去,故很多游人往往止步于此。但是登上山巅之后,你便会领略到无限风光!这里是瘦西湖的制高点,放眼四望,整个景区尽收眼底,也只有在这里,你才会体会到瘦西湖景区的布局之妙,正如此地一旧联所云:

风月无边,到此胸怀何似;

亭台依旧,羡他烟水全收。

山顶上有风亭一座,登上风亭四望,连绵不断的烟水,飘逸恬静的云山,绿波浮载的画舫,安闲自在的野凫。偶听檀板敲起,乐声随风缥缈。置身于此,如携子晋吹箫成仙,如待穆王侍宴饮酒。瘦西湖南大门口有一联,其上联云“天地本无私,春花秋月尽我留连,得闲便是主人,且莫问平泉草木”。在此,好作一声“得闲便是主人”之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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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道有两条,可由前山返回,亦可由后山拾道而下。山脚之西南有厅堂一座,名“湖上草堂”。堂上匾额为清代扬州太守伊秉绶所题,大块碑体,有金石之味,充分体现了这位“文章太守”的书风。伊秉绶,字组似,福建汀州人,乾隆五十四年进士,嘉庆十年(1805年)任扬州知府,精隶书,其书法劲秀古娟、独创一格,与邓石如、刘墉、张裕钊并称为“清代碑学四大家”。伊太守不仅政风和畅、文风远播,而且是很有品位的美食家。据传,今日风靡世界之“扬州炒饭”即出自伊府厨师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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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草堂依山临水西朝向。隔着一汪湖水,可眺望白塔、五亭桥。在此作思古抚今之想,似穿越时光隧道,康乾盛世一时际会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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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前有紫薇两株,春夏两季,嫣红一片。堂之北,置巨型树花盆景一处,名“枯木逢春”。一棵干枯的千年银杏,伴生着一株茂盛的凌霄。凌霄肆意伸展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巨大的银杏老干,春天一到,凌霄枝繁叶茂。夏季里凌霄花开,一树娇艳,谓之“枯木逢春”已是十分恰当。后来日本电影《生死恋》热映,有人便说这是中国版的“生死恋”,这倒又平添了一份浪漫。

(三)

小金山不仅亭台楼阁布置精当、花木山石点缀得法,其间配置的楹联也极为雅致精练、文采飞扬。如“一水回还杨柳外;画船来往藕花天”(琴室);“借取西湖一角堪夸其瘦;移来金山半点何惜乎小”(关帝庙东边房);“青山载酒呼棋局;紫襦传盅近笛床”(棋室);“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月观)。这些楹联,大多既平白如话,又意境高远。唯有关帝庙庭前一副对联,人多不解其意,联曰:

弹指皆空,玉局可曾留带去;

如拳不大,金山也肯过江来。

这副楹联传为清代同治、光绪两朝帝师翁同龢所撰。翁同龢是状元出身,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因而此联对仗工整,意蕴飘逸,堪称小金山的画龙点睛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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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副楹联中蕴含了与扬州历史文化有关的几个典故,要读懂它,必须知晓这些典故。

典故之一:“弹指皆空”。此为佛禅用语,弹指比喻时间短暂,佛教典籍说,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弹指皆空,意为人世间一切枉然,万事皆空。苏轼是一个禅学造诣极深的人,晚年自号东坡居士,他的许多诗文充满禅意。翁状元在撰写这副楹联时,想必是深谙东坡居士的参禅之道了。

典故之二:“玉局”。苏轼有许多名号,如苏子瞻、苏东坡、苏学士、东坡居士、苏黄州等。但有一个名号却鲜为人知——苏玉局。苏轼是四川眉山人,宋代成都有一著名道观设在成都市北的玉局化,故又称玉局观。苏轼晚年因与当朝政见不和而被贬谪海南。宋徽宗即位后他遇赦而还,后曾在玉局观担任过职务,史称“提举玉局观”。后人遂常以“苏玉局”称苏轼。宋代刘克庄曾有词叹曰“怅玉局飞仙,石湖绝笔”。其中“玉局”指的就是苏轼,石湖则指的是范成大。杭州西湖苏公祠中横翠阁有一副楹联“图画香山,风流玉局;荷花世界,杨柳楼台”。其中“香山”指的是白居易,“玉局”指的是苏轼。他们都曾在杭州为官,并给西湖留下“白堤”“苏堤”两道著名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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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故之三:“留带”,指的是苏轼与佛印的故事。佛印,北宋名僧,法号了元,字觉老,是苏轼的好友。二人既多有诗文唱和,又经常互斗禅机。某日,苏轼见佛印于镇江金山寺中,有一段禅机十足的对话。

佛印:啊呀,阁下驾到,可惜我这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啊。

苏轼:暂借和尚四大用作禅床。

佛印:僧有一问,答得来即坐,道不得则将你腰间玉带归我。

苏轼欣然同意。

佛印即道:四大本空,五蕴非有,阁下欲于何处坐?

苏轼一时无语,遂解玉带予佛印,佛印即以衲衣回赠。这便是禅宗公案中流传甚广的“裙带互赠”的故事。翁同龢的这副上联就是引用上述轶事,只是他对苏轼留带之说尚存疑义,故有“玉局可曾留带去”之问。

典故之四:“如拳不大”。典出“拳石”。中国园林,自唐代中叶之后,便由高深阔达之真山真水,转向以山石构建之人工景观。拳石,即指园林中用来堆砌假山的石头,也泛指园林中的假山。白居易诗云:“拳石苔苍翠,尺波烟杳渺。”当年小金山主人程士铨将瘦西湖中的清淤之土,堆积成一座小山,翁同龢之“如拳不大”,当指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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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江金山

典故之五:“金山也肯过江来”。清代,特别是康乾时代的扬州,由于漕运通畅,帝王巡幸,呈现出了历史上的第三次辉煌。富可敌国的扬州盐商,生活奢靡,挥霍无度。他们建园林、养戏班、蓄艺妓、作逢迎。种种作态,引起了当时许多人的妒嫉与不满,故有人说扬州人“太俗”。乾隆年间,时任漕运总督的崔应阶曾作诗讥讽扬州盐商:“青山也厌扬州俗,多少峰峦不过江。”崔应阶是湖北人,有才情,善诗文,通音律。有诗集、杂剧、琴谱等传世。这两句诗对扬州的偏见是显而易见的,但同时也用诗的语言表达了一个客观事实:扬州与镇江一水之隔,江南青山延绵,峰峦起伏;而长江之北的扬州,除了一些低矮的丘陵之外,竟没有一座像样的山,这本来就是扬州的一大遗憾。崔应阶诗一出,似乎刺痛了扬州人那根敏感的神经。而翁同龢一来,妙笔生花,一句“金山也肯过江来”,给那句“青山也厌扬州俗”以有力反击。这不仅让扬州人弥补了因无山而抱憾的缺失,某种程度上甚至有些扬眉吐气了。

(四)

有些石头可以当书读。

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其中有个“一”就是“家藏五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金石中的“石”便是刻着字的石头,当然是可以读的。

没有刻字的石头呢?有些也可以当书读,比如小金山关帝庙前的那块石头。它本是产于广西溶洞中的一块钟乳石,因其形状如船,故名“船石”。据说,它是宋代花石纲的遗物,因此它本身就是一本书、一段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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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就让船石载着我们驶入历史的长河。

那是宋代——一个在文学艺术上云蒸霞蔚的时代,却又是一个在政治军事上弱不禁风的时代。宋徽宗赵佶,论才气,堪称大家,其工笔花鸟与瘦金体书法,在中国艺术史上绝对占有一席之地。但论治国理政,那就令人失望了,大宋江山交付给这位丹青圣手、书画大师,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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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尊崇道教,于是便问术士:“大宋江山我能坐得稳么?”

术士自然煞有介事:“皇上何出此言?大宋江山乃万年之基,固若金汤。不过……”术士故弄玄虚地卖了“关子”,“要说这京城城池倒是有几分险象。”“险象何在?”皇上问。“在于无山。”术士答。

术士此语倒是有点来由。宋朝定都汴梁,其实当时完全出于宋太祖赵匡胤感情用事。他在离汴梁不远处的陈桥驿发动兵变,得以皇袍加身,于是赵匡胤认为,汴梁乃是他发迹的风水宝地。执政之后,他不顾朝野讥议,决意定都汴梁。汴梁,今开封,地处华北平原南端,一马平川,不仅无险可据,而且北枕着被称为“天河”的黄河,“天河”决口之威胁,如剑悬头。但赵匡胤一意孤行,谁还能动摇皇上的意志呢?于是,大宋王朝的国都就定在了这个随时都会发生危机的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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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

说到危机,危机就来了。宋徽宗为了改造汴梁“风水”,下令江南各地向京城进献奇石,建造“万岁山”(史称“艮岳”)。于是,在千里迢迢的大运河上,出现了一道奇异的风景。一组组船队,十船为“一纲”,不载粮草,不载油盐,而是满载着各种各样的石头,一路逶迤,运往汴梁去建“万岁山”,这便是史上所称“花石纲”事件。

“万岁山”建得高大巍峨、峰峦起伏、曲池环绕、山林蓊郁、楼阁参差,是当时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皇家园林。岂料,赵佶尚未来得及仔细把玩,即有农民起义烈火燃于内、金人侵犯中原狼烟起于外,内忧外患一齐涌来。可怜这位艺术皇帝,握笔杆子尚可玩出点味道,握枪杆子就不灵了。未经几战,金人即大举南下。靖康二年,金人铁蹄踏碎了“万岁山”,钦、徽二宗当了金人的俘虏。高宗赵构临危抚政,仓促应战,但难敌金人强悍铁蹄,金兵一路挥师南下,势如破竹,宋王朝既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赵构领着一班人且战且退,一路南逃,曾于建炎三年战退至扬州,苦撑危局。但终究无力回天,中原失陷。赵构仓皇南奔,逃至今之杭州,方才略喘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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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北海公园里的太湖石,部分来自北宋园林“艮岳”的遗石

杭州,东南形胜,三吴都会。无意间,大宋王朝终于找到了一个有山有水的风水宝地作都城了。

“一色楼台三十里,不知何处觅孤山。”杭州的山多了,多得大宋天子有点迷失。“山外青山楼外楼”,湖山暖风,伴随那轻轻的吴侬软语,熏得大宋朝廷的君臣们心旌摇曳、乐不思蜀。是啊,只要山好水好,管它是杭州汴州哩。“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多么威风,多么浪漫,多么惬意。今后,但凡有言抗金者,一律格杀勿论!于是力主抗金的忠良被诛杀,卖国求荣的奸臣反倒鸡犬升天了。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也曾有一个弱女子在奋力呼喊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女子叫李清照,她是读过金石文字的,她的丈夫赵明诚就是一位金石专家。然而,一个弱女子的呼喊又有何用?漫说一个女子,就连岳飞那一声“还我河山”虽然气贯长虹,但他最终却也不得不在“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的喊冤声中献出了那颗不屈的头颅!

终于,在南宋德祐二年,元人的大军开进了杭州。

“观音渡口天狗落,北门关外尘沙恶。健儿披发走如风,女哭男啼撼城郭。”两年后,在距杭州千余里的南海边,一个叫陆秀夫的丞相背着年仅九岁的末代皇帝跳海而亡。昔日醉人的“西湖歌舞”,顷刻间化成国破家亡的无言悲歌。

当年的“万岁山”早已与北宋王朝的江山一起灰飞烟灭,而花石纲遗石仍在。因为扬州地处漕运要冲,是当时运送花石纲北上的必经之路。中原狼烟突起之后,纲船不能继续北上,因扬州为漕运枢纽之地,故而散落在扬州的花石纲遗石尤其多,这方船石仅为一例。

万岁纲船出太湖,九朝膏血一时枯。

阿谁种下中原祸,犹自昂藏入画图。

这是元代诗人咏《万岁山图》的一首七绝。诗人指桑骂槐,将大宋王朝倾覆的祸根归咎于“万岁山”的建造,其抨之激烈,其恨之切切,溢于言表。

船石,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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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干林

扬州大学文化传承与发展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扬州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特聘教授,扬州电视台评论员。长期从事中国文化史及扬州文化研究与传播。发表论文论著多种,著有散文集《烟花三月下扬州》。为政府机关、大中专院校、厂矿企业等讲授扬州文化数百场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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