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葉子結怨是在一個早春的午後。
放了學我倆一前一後的下了樓拐進門廊,廊簷下滴著水,水泥臺上的薄雪在午後的陽光下一點一點的消融,下面是冰,上面是水,滑溜異常。我小心的挪著腳,不經意間撇向窗玻璃,玻璃上映出那菇涼在我身後已經十指箕張,作勢欲推,我不動聲色的猛然一個弓步衝下了臺階,只聽身後轟然巨響夾雜一聲慘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那個可憐的人兒已是實實的拍在水泥臺上了。
暑假我跟著她去了她的老家,背靠青山,門前一道淺溪,幾塊墊腳的青石。一場大雨過後溪水暴漲至膝蓋,遊逛一天回來已是夕陽西下,看著暗沉沉的溪水不禁心裡發毛,葉子揹著我就像揹著一座巍峨的山。一路踉蹌將要上岸,一腳踏空,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可憐的我已經被她扔河裡了。
正所謂的冤冤相報沒完沒了。我掐她一下,她必然要咬牙切齒的擰還我,課堂上趁著老師板書,迅速在她背上敲上幾拳,然後趕緊回身坐坐好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她不動聲色的堅持到老師再次板書的時候再報復回來。面對老師我倆都是正襟危坐一副認真傾聽好學生狀,一來一往配合很默契。當然不乏失誤的時候,比如說老師點名前我們倆就商量好,叫她的名字我站起來喊“到”,叫我的名字自然就是她站起來喊“到”,那時候每科隔幾天才上一次大課,各課任老師只能勉強記住班幹部的名字或是幾位美女俊男,像我倆這種醜小鴨子當然就忽而略之。忘了那一次是叫了誰的名字,反正我倆是同時站起來喊“到”,發現穿幫了那個贗的趕緊坐下來,老師一臉的慍怒......
化學老師那時已年近六十,現在想來真真兒是辜負了她老人家,可能唯一能記住我名字的就是這個慈祥的老太太了。入學伊始就對我情有獨鍾,可能因為全班就我一個帶眼鏡的比較像學生的學生。講課時候眼睛牢牢盯著我,時常提問我,我想溜號我的良心都會痛。我的內心其實是崩潰的,生物化學生化呀,高大上的雄偉趕腳,我這理科小白用盡洪荒之力也理解不了,開始時候為了不傷老人家我也真的很拼。但是隨著一個分子式就是一黑板的勢態我是徹底陣亡了。有次提問我給又是一黑板的分子式命名,我覺得是乙酸,老師很失望,又講了一遍問我什麼酸,我說還是乙酸,老師說還乙酸?好吧又講一遍,什麼酸?我還想說乙酸,葉子拽拽我,好吧甲酸。老師長出一口氣,其實我心裡依然覺得是乙酸。解剖老師記得我是因為我剛上第一節課就睡著了,然後就把我提溜起來罰站,我年紀一大把了還罰我站很沒面子好吧,站會兒他說不困了你就坐吧,你讓我坐我就坐啊,老孃偏站著,足足站滿一堂課。從那以後他就記住我了。上中學時候被罰站也是因為第一節課就睡覺,第一節課簡直就是我的災難,我也很無奈呀,人家一般都是下午犯困,我是一早起來就困。還有數學老師對我也蠻好,記憶深刻的是她第一次上課行雲流水般在黑板上寫上她自己的名字----莊子俞,人如其名,優雅文藝一女子。
從我座位的視角望出去是幾株楊樹一角白樓,課堂上任老師講課講的聲嘶力竭我也是充耳不聞,不是在下面偷偷看小說就是雙眼迷離看著窗外那樹那樓角。從春到秋,季節輪轉,樹葉從鵝黃變淺綠變深綠繼而漸次萎黃,有風吹過,思緒也隨秋葉飄落輾轉低沉,寫了張字條遞給葉子“葉子落了”,葉子回我“我就不落”.....我攢了好多這樣的字條,多年後還時不時翻出來看看,笑笑,後來連搬幾次家搬丟了。葉子要是看見這句話一定會說“你沒把自己搬丟了就好”。傍晚,大風天,我倆吃飽了飯就跑去外面迎著風和大風對抗。被風灌的連話都說不出。路邊的小樹被風吹得向一邊倒伏。樹葉子獵獵的響,我索性跑過去抓住樹幹故意拼命的搖,葉子很是生氣,她總覺得她既然叫葉子,自然就和樹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繫,怎容我去摧殘她的本家?就抓住我也是拼命的搖,我好不容易掙脫了她的魔爪趕緊跑向下一棵,抓住樹幹猛搖幾下再跑向下一棵...四方的廊柱下,葉子長髮披散反剪雙臂假裝高吊在柱子上做痛苦狀,在那哼唧說她是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我也急忙跑到另一面反剪雙臂高吊,掰的胳膊生疼有木有,能不能玩點別的。微雨的黃昏,我倆常常手拉著手徜徉在陵園的石板路上,園子裡靜謐安逸,空氣清新潤澤,一叢叢的花,一蓬蓬的草,雨燕呢喃,丁香低語,細細碎碎的雨,細細碎碎的心事,青蔥歲月,自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
如此種種,在老師眼裡我倆還不失為好學生,門門功課過關,不談戀愛,不讓老師操心。班主任是個矮胖的老太太,一臉的橫肉,眼睛很大卻是冷冷的,有時也笑,笑的特別短促,突然而來又倏忽而去。只有提起她的兒子女兒來那笑容才是會心的,她女兒曾到我們寢室來過,身材語氣都很骨感:“你們老師啊為了你們操碎了心,真是嘔心瀝血啊,嘔心瀝血......”說實話我一點不喜歡這老師,她在教室門口一站我就覺得冷颼颼的,在她老人家臉上感覺不到絲毫的慈愛和寬容。尖利的嗓音颳得人耳鼓疼。
夢境裡總是站在一片荒野上,夜就要來了,家卻還是那樣的遙遠,恐懼和無助的感覺即使醒來也還是要驚悸半晌。離家在外,人和事都成了障礙,從不適應到拒絕適應。我的簡單和隨性就像一件雖然穿小了卻還心愛的衣裳,處處捉襟見肘也不忍丟棄。現狀的迷茫,前途的渺茫。手足無措時就可憐兮兮的去找葉子,她比我還小著一歲,讓她承受我心之重的確顯得我沒人性。她在她們寢室是最小的老疙瘩,被室友們暱稱為“俺們疙瘩”,“俺們疙瘩”不耐煩了衝我大喊不叫,過不了幾秒鐘就後悔,又主動來牽我的手。
在寢室裡喜歡躲進蚊帳裡看小說,晚上睡不著跑到水房,抱著老木吉他一邊彈一邊唱----聽說你就要離開村莊,我將懷念你的微笑.....有一段時間葉子醉心於一首歌,每每撕心裂肺的唱“情哥哥,情哥哥,真讓人心牽掛------。我對這首歌一直是深惡痛絕,從不覺得把紅蘿蔔和白蘿蔔組裝在一起有什麼好看了,還不厭其煩的畫在紙上演示給葉子看,她卻依然故我,情哥哥,情哥哥,真讓人心牽掛......雙眼迷離一副情痴狀。聽的我抓心撓肝恨不得掐死她。
大家忙著聊衣服,口紅,描眉筆,忙著談戀愛。我倆在一起談汪國真的斷句,席慕容的詩。看三毛,張愛玲,亦舒......看簡愛,呼嘯山莊,偶在一低矮陰暗的租書屋內發現一套“飄”時的那份驚喜。看不太懂,就是看個熱鬧。也一起強顏憂愁,傷春悲秋-----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做出悽悽慘慘慼戚狀。也看安娜,百年孤獨,九三年.....像啃木頭,葉子看我擺弄這些書總是一臉的鄙夷“看不懂還要看,顯得你多深刻似的......”我強詞奪理“看不懂才要看的”,也承認確實看的很痛苦。費時間還傷自尊。
葉子曾一度的提起我從食堂出來到寢室的一段,常常是撿小石子扔向圍牆外的小路,聽到叫罵聲就嚇的臉煞白往寢室跑,我矢口否認曾有這樣的舉動,對於做壞事的記憶我一向是很模糊。有一件事我到是清楚的記得,她要我在走廊裡喊我二叔為王老天兒,我竟然就毫不猶豫的喊了,還喊的驚天動地的,回頭一看她早跑沒影子把我自己傻呵的撂那了。那時候我倆私下裡給很多小夥伴都取了代號,很可惡有木有。
那本應該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卻不知道為何總是感覺不快樂。心是柔軟的,生活終是冷硬的。當時和葉子忘了打哪裡淘弄出一本沒頭沒尾稀破稀破的小說,裡面有一句--瞅瞅他們醉生夢死的樣子--,這句話也不好笑,我倆看到此卻同時心有靈犀的相顧大笑。以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裡時不時的就瞅瞅他們醉生夢死的樣子,一副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德性。
這篇是刪減了若干年前的日誌拼湊的,現在讀來恍隔經年。當年曾憧憬過以後理想的生活模式就是各自開一家小店,我開書店,她開咖啡店,我喝著她家的咖啡看著自家的書,她看著我家的書喝著她的咖啡。現在的她讀書,寫文字,做美食,工作之餘兼做瑜伽教練,葉子也就是若水,精緻依然。人群裡她可能不是最漂亮的,卻永遠都是最氣質最奪目的那一個。
眼底的微燈是一種等待,長裙搖曳,抖落一星星的思念,那曾經的葉子,也許已飄回來,隔著窗兒,靜聽你夢的囈語....這個是畢業後我寫給她的,好酸好曖昧,前面的都忘了,只記得最後這幾句。貌似友誼的小船能永久的揚帆遠航,卻不知相愛相殺三十餘年,時常被她用蘭花指指著:“個小樣地不信擺楞不了你”。然後相約若干年後,雖然有時候會相看兩生厭,也要擇一依山傍水小城相攜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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