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在現實中,我們不斷的要面臨理想與現實的選擇。

那些曾經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到後來也就無足輕重了。

倘若世事如棋,人生如詩,那麼或者就是“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意境了。

每個人心裡都有猛虎,同樣每個人心裡也都有薔薇。

如果猛虎是從容的自信,那麼薔薇就是婉轉溫軟的內心。

願你在逆風裡把握方向,做暴風雨中的海燕,做不改顏色的孤星。

余光中|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於我,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by Siegfried Sassoon

西格夫裡·薩松

翻譯:余光中

In me, past, present, future meet,

於我,過去、現在和未來

To hold long chiding conference.

商討聚會 各執一詞 紛擾不息。

My lusts usurp the present tense

林林總總的 慾望,掠取著我的現在

And strangle Reason in his seat.

把“理性”扼殺於它的寶座

My loves leap through the future's fence

我的愛情紛紛越過未來的藩籬

To dance with dream-enfranchised feet.

夢想解放出它們的雙腳 舞蹈不停

In me the cave-man clasps the seer,

於我,穴居人攫Apollo取了先知,

And garlanded Apollo goes

佩戴花環的阿波羅神

Chanting to Abraham's deaf ear.

向亞伯拉罕的聾耳唱嘆歌吟。

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Look in my heart, kind friends, and tremble,

審視我的內心吧,親愛的朋友,你應顫慄,

Since there your elements assemble.

因為那才是你本來的面目。

余光中|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余光中|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這是英國詩人西格里夫·薩松曾寫過的不朽警句,余光中先生將他翻譯成“心有猛虎,細嗅薔薇”。這就是說,人性是有兩面的,而兩兩相對的人性本質又是調和的。

人心也是猛虎和薔薇的兩面體,若缺少了薔薇就難免變得莽撞,從而流於庸俗;若缺少了猛虎就難免變得懦弱,從而失去氣魄。

當然每個人心裡的猛虎和薔薇的強弱形勢也是不同的。有人的心原是虎穴,穴口的幾朵薔薇免不了猛虎的踐踏;有人的心原是花園,園中的猛虎不免給那一片香潮醉倒。所以前者氣質近於陽剛,而後者氣質近於陰柔。然而踏碎了的薔薇猶能盛開,醉倒了的猛虎有時醒來。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這個意境,以此表述愛之細膩最恰當不過。無論是怎樣的人,只要心間起了愛意,就會變得很溫柔,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靠近美好,生怕驚落了花蕊上的晨露。

余光中|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英國當代詩人西格夫裡·薩松(Siegfried Sassoon1886——)曾寫過一行不朽的警句:“In me the tiger sniffe the rose.”勉強把它譯成中文,便是:“我心裡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如果一行詩句可以代表一種詩派(有一本英國文學史曾舉柯立治“忽必烈汗” 中的三行詩句:“好一處蠻荒的所在!如此的聖潔、鬼怪,像在那殘月之下,有一個女人在哭她幽冥的歡愛!”為浪漫詩派的代表),我就願舉這行詩為象徵詩派藝術的代表。每次念及,我不禁想起法國現代畫家昂利·盧梭(Henri Rousseau,18 44——1910)的傑作“沉睡的吉普賽人”。假使盧梭當日所畫的不是雄獅逼視著夢中的浪子,而是猛虎在細嗅含苞的薔薇,我相信,這幅畫同樣會成為傑作。借乎盧梭逝世,而薩松尚未成名。

我說這行詩是象徵詩派的代表,因為它具體而又微妙地表現出許多哲學家所無法說清的話;它表現出人性裡兩種相對的本質,但同時更表現出那兩種相對的本質的調和。假使他把原詩寫成了“我心裡有猛虎雄踞在花旁”,那就會顯得呆笨,死板,徒然加強了人性的內在矛盾。只有原詩才算恰到好處,因為猛虎象徵人性的一方面,薔薇象徵人性的另一面,而“細嗅”剛剛象徵著兩者的關係,兩者的調和與統一。

原來人性含有兩面:其一是男性的,其一是女性的;其一如蒼鷹,如飛瀑,如怒馬;其一如夜鶯,如靜池,如馴羊。所謂雄偉和秀美,所謂外向和內向,所謂戲劇型的和圖畫型的,所謂戴奧尼蘇斯藝術和阿波羅藝術,所謂“金剛怒目,菩薩低眉”,所謂“靜如處女,動如脫兔”,所謂“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所謂“楊柳岸,曉風殘月”和“大江東去”,一句話,姚姬傳所謂的陽剛和陰柔,都無非是這兩種氣質的註腳。兩者粗看若相反,實則乃相成。實際上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兼有這兩種氣質,只是比例不同而已。

東坡有幕上,嘗謂柳永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東坡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他顯然因此種陽剛和陰柔之分而感到自豪。其實東坡之詞何嘗都是“大江東去”?“笑漸不聞聲漸杳,多情卻被無情惱”;“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這些詞句,恐怕也只合十七八女郎曼聲低唱吧?而柳永的詞句:“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以及“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機高舉。” 又是何等境界!就是曉風殘月的上半闋那一句“暮靄沉沉楚天闊”,誰能說它竟是陰柔?他如王維以清淡勝,卻寫過“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的詩句;辛棄疾以沉雄勝,卻寫過“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的詞句。再如浪漫詩人濟慈和雪萊,無疑地都是陰柔的了。可是清囀的夜鶯也曾唱過:“或是像精壯的科德慈,怒著鷹眼,凝視在太平洋上。”就是在那陰柔到了極點的“夜鶯曲”裡,也還有這樣的句子。“同樣的歌聲時常——迷住了神怪的長窗——那荒僻妖土的長窗——俯臨在驚險的海上。”至於那隻雲雀,他那“西風歌”裡所蘊藏的力量,簡直是排山倒海,雷霆萬鈞!還有那一首十四行詩“阿西曼地亞斯”(ozymandias)除了表現藝術不朽的思想不說,只其氣象之偉大,魄力之雄渾,已可匹敵太白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也就是因為人性裡面,多多少少地含有這相對的兩種氣質,許多人才能夠欣賞和自己氣質不盡相同,甚至大不相同的人。例如在英國,華茲華斯欣賞密爾頓;拜倫欣賞頂普呂夏綠蒂·白朗戴欣賞薩克瑞;史哥德欣賞簡·奧斯丁;史雲朋欣賞蘭道;蘭道欣賞白朗寧。在我國,辛棄疾欣賞李清照也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但是平時為什麼我們提起一個人,就覺得他是陽剛,而提起另一個人,又覺得他是陰柔呢?這是因為備人心裡的猛虎和薔薇所成的形勢不同。有人的心原是虎穴,穴口的幾朵薔薇免不了猛虎的踐踏;有人的心原是花園,園中的猛虎不免給那一片香潮醉倒。所以前者氣質近於陽剛,而後者氣質近於陰柔。然而踏碎了的薔薇猶能盛開,醉倒了的猛虎有時醒來。所以霸王有時悲歌,弱女有時殺賊;梅村,子山晚作悲涼,薩松在第一次大戰後出版了低調的“心旅”(The Heart's Journey)。

“我心裡有猛虎在細嗅薔薇。”人生原是戰場,有猛虎才能在逆流裡立定腳跟,在逆風裡把握方向,做暴風雨中的海燕,做不改顏色的孤星。有猛虎,才能創造慷慨悲歌的英雄事業;涵蔓耿介拔俗的志士胸懷,才能做到孟郊所謂的一鏡破不改光,蘭死不改香!”同時人生又是幽谷,有薔薇才能燭隱顯幽,體貼入微;有薔薇才能看到蒼蠅控腳,蜘蛛吐絲,才能聽到暮色潛動,春草萌牙,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在人性的國度裡,一隻真正的猛虎應該能充分地欣賞薔薇,而一朵真正的薔薇也應該能充分地尊敬猛虎;微薔薇,猛虎變成了菲力斯旦(Philistine);微猛虎,薔薇變成了懦夫。韓黎詩:“受盡了命運那巨棒的痛打,我的頭在流血,但不曾垂下!”華茲華斯詩:“最微小的花朵對於我,能激起非淚水所能表現的深思。”完整的人生應該兼有這兩種至高的境界。一個人到了這種境界,他能動也能靜,能屈也能伸,能微笑也能痛哭,能像廿世紀人一樣的複雜,也能像亞當夏娃一樣的純真,一句話,他心裡已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余光中|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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