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私人藝術足球史

我的私人藝術足球史

文 | 謝海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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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提及藝術足球了。它像一種非物質文化遺產,似乎隨著傳承人的離世,已消失了很多年。

1992年,在豐田杯上,我第一次看見藝術足球,驚豔得很。

豐田杯是一項已經消失的賽事,由歐冠杯冠軍對陣南美解放者杯冠軍,歐美兩大洲俱樂部最高級別的對決,精彩程度勝過國家隊世界盃決賽。

那一年的比賽,西班牙巴塞羅那隊(簡稱巴薩)對陣巴西聖保羅隊。

巴薩大牌雲集,荷蘭“飛人”克魯伊夫四年前出任主教練,成為巴薩現代足球的奠基人,也將進攻型打法灌輸到球隊每個角落,巴薩歷年來的“夢幻隊”(夢一隊)由此開始。

從1990年到1992年,巴薩三奪西甲聯賽冠軍;1992年,他們贏得球隊的第一個歐冠杯冠軍,一時譽滿全球。

聖保羅隊是什麼來頭?那個前網絡時代的冬天,在我走進看球的房間之前,並不瞭解。

電視裡,豐田杯的比賽開始了,巴薩先聲奪人。第13分鐘,保加利亞籍球星斯托伊奇科夫,利用金左腳遠射先下一城。我看球的房間裡,一片歡騰。

然後,我驚訝地看到,巴西人動起來了,如行雲流水一般,盤帶,傳切配合,假動作,閃轉騰挪,精細到極致的觸球擺脫,無孔不入的直傳身後球,種種匪夷所思的動作,漸漸地把對手玩弄於股掌之間。身為歐洲技術派球隊代表的巴薩,一時似乎變成了不會踢球的笨童。

第29分鐘,聖保羅隊前鋒穆勒在左邊路一連串假動作,轉身扣球,晃開對方後衛傳中,那個叫拉易的球星飛起來了,用身體將球撞進了巴薩球門。

下半場,拉易又用一記任意球,直接掛進球網。這是一記匪夷所思的任意球,球在越過人牆後,看似向天上飛去,即將越過橫樑時,突然下降,似乎貼著橫樑,掛進死角。多年後,還有球迷認為這記任意球的超現實主義程度,甚至超過了達利的畫。

1992年的豐田杯,是我看球20餘年來最精彩的比賽。它像教科書一樣告訴我,足球也可以是一種藝術,一種對美的表達方式。

後來,我讀到球評人李承鵬的文字:“世界上分兩種足球,一種叫足球,一種叫藝術足球。前者就是以獲得比分上的勝利為目的,只有比分才能讓它有信心找到在世界的位置;後者不用,它就是世界,並創造這個新世界的規則。 ”

藝術足球何以能為自己立法?什麼是藝術足球?此後的看球歲月裡,我試圖弄個明白。

我一廂情願地認為,從技術上看,它應該強調控球能力,球員腳下技術精湛,視短傳配合至上,視進攻至上,以生命的激情來踢球,以遊戲的精神來踢球。

它更應該在技術之外,在勝負之外,棲居於美的層面。它應該有靈魂,有大腦,像阿根廷隊有了狂放不羈、技術獨步天下的馬拉多納;有創造力,有個性,像貝利在1950年代練就了倒掛金鉤和香蕉球,像小鳥加林查,生來雙腿殘疾,卻練就了獨特的盤帶技術,過人動作總是匪夷所思;也像1974年的荷蘭隊,開創出“全攻全守”的戰術,從後衛到前鋒,每個人都是自由人。

2

很多年後,我才意識到:1992年的豐田杯,桑塔納的聖保羅隊對陣克魯伊夫的巴薩,是南美拉丁足球對陣歐洲拉丁派,而它們是藝術足球的兩大源頭。

現代足球發展至今凡百五十年,流派紛呈,大致有三:拉丁美洲派、歐洲派和歐洲拉丁派。

拉丁美洲派中,巴西、阿根廷以技術見長,球員腳下功底深,動作細膩,靈活嫻熟,控球能力良好,善於運球突破。

巴西是藝術足球的故鄉。那是一個跳著桑巴舞的民族。彙集了歐洲人、非洲黑人和印第安土著特點的桑巴舞激情奔放,以粗獷的動作、熱烈的旋律發洩本能的衝動,表達了人們對自由、浪漫生活的渴望。

桑巴舞養育了巴西足球,人們在街頭,在桑巴舞的節奏裡踢球,練就了出色的盤帶過人能力、細膩的腳法。桑巴舞的浪漫色彩和個性特徵也滲透到足球運動中。

桑巴舞中的巴西人,把足球變成了藝術,一種熱情奔放,令人痴迷和陶醉的藝術,那是攻勢足球的經典代表,是人體協調能力最完美的展示,帶給球迷的是驚喜、激情、享受、歡樂和夢幻。

與拉丁足球相對應的是歐洲力量型足球。英國、德國等國,控球動作簡捷,搶截兇狠,戰術簡練,整體意識強,倚重球員的爆發力量和速度。

西班牙、葡萄牙、荷蘭等國則在上述兩大流派之外,融合歐美,發展出了歐洲拉丁派,“技術上取南美的嫻熟、精巧、細膩與多變;戰術配合上,推崇歐洲的快速、簡練和實效”,“比傳統的歐陸球隊多了幾分輕逸與技巧,比傳統的拉美球隊多了幾分貴重與速度”(球評人龔曉躍語),是藝術足球的另一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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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我看球的段位不高,以為那一年的豐田杯,是藝術足球的黃金時代,卻不知,那是巴西藝術足球日薄西山之際,最後的幾縷霞光。

後來,我才知道,桑巴足球的輝煌,到1970年達到巔峰。那一年的世界盃,球王貝利率領的巴西隊,六戰全勝奪冠,以三冠王的資格永久擁有了雷米特杯,整支球隊展現出的高超技藝,讓全世界球迷歎為觀止,被譽為“足球史上最偉大的球隊。”

但此後,巴西足球陷入低潮期,在軍政府的干擾下,全國聯賽體系朝令夕改,混亂不堪,貝利也已退出了國家隊。

1974年世界盃,扎加洛率領的巴西隊打法保守,7場比賽僅進6球,半決賽被克魯伊夫率領的荷蘭隊擊敗,僅獲第四名。

1978年,庫蒂諾坐上了巴西隊主帥寶座,試圖以1974年荷蘭隊為樣板,以體能為基礎,打造一支全場潮起潮落般攻防的球隊。這屆世界盃,巴西隊在第二階段小組賽就被淘汰。次年,又在美洲半決賽中失利,庫蒂諾黯然下課。

這時,藝術足球的教父特萊·桑塔納出山了。

球員生涯名不見經傳的桑塔納,1969年起,先後執教巴西數個俱樂部,曾率米內羅競技隊在1971年獲得巴西首屆全國聯賽冠軍。

桑塔納是現代功利足球中一個命運多舛的異類。他崇尚進攻,注重控制中場,喜歡通過傳切配合層層滲透的打法,追求“更精彩、公正和漂亮的足球”。

他認為,足球應該優雅、展現技術、尊重對手。他說,“足球是一種藝術,是一種快樂的享受,我寧願輸掉比賽也不願意讓我的球員們去犯規、去踢對手,來贏得非法進球。”

1982年世界盃預選賽,他率領巴西隊4戰全勝,進11球只丟2球輕鬆出線。之後,他率隊訪歐,和未來世界盃的潛在奪冠對手逐一過招,連斬英、法、德、西諸強於馬下,球隊“整體傳遞流暢如絲綢,個人能力爆破如流星”(球迷語),讓人印象深刻。

世界盃之前,他已打造出一支擁有大批天才球星,堪稱眾神狂歡,被後世公認為史上最華麗的巴西隊。

很多年後,天下的球迷們對這支巴西隊仍是如數家珍:他們擁有世界上最好的魔幻中場——濟科、蘇格拉底、法爾考、塞雷佐。

濟科,人稱“白貝利”,攻擊型中場,腳下技術精湛,走位飄忽,視野開闊,突破能力非凡,進攻和射門意識極強,左右皆能開弓,尤其擅長香蕉球和凌空反彈球,內腳背搓出的弧線球,是門將們的噩夢。

蘇格拉底,醫學學士,大鬍子,大長腿,1米92的身材,傳、射、帶皆能,既能拖後組織,也能邊路遊弋。腳下技術精湛,拿球時從容不迫,綿裡藏針,把控著球隊進攻的節奏。有時也會突然前插,給對手致命一擊。

法爾考,史上藝術後腰的鼻祖,攻守平均,技術細膩,挑球過人尤其瀟灑,作風勇猛,在多人包夾下也能殺出重圍。

塞雷佐,人稱巴西曆史上競技素質最強的後腰,活動範圍廣,前插射門和後撤防守幅度都很大,是球隊進攻的調度者,擅長從後插上大力射門。

中場之外,他們還擁有世界上最大射門力量的球員——左邊鋒埃德爾,速度快,擅長左腳大力遠射;世界上最好的左右邊衛——儒尼奧爾和萊安德羅;前者拿球能力強,喜歡內切;後者傳、控、帶無一不精,既可下底又能內切。

在後世球迷看來,這是一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師體系,其厲害之處在於,整體傳控極為流暢,推進時往往一腳出球,節奏快、精度高,伴隨著各種撞牆式過人,攻擊時,如水銀瀉地,很快就會把對手的防線,衝擊出無數空檔。

當然,這支球隊的門將和中鋒不怎麼好,那是他們的阿喀琉斯之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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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的巴西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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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世界盃之前,桑塔納放言:我們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擊敗任何一支球隊。

此言不虛。1982年,防守的烏雲籠罩著世界盃,但巴西隊像閃電一樣出現了,華麗的技術,行雲流水的傳球、極富想象力的流暢配合,不拘一格的射門,“公平競賽”和拒絕使用“殺傷戰術”的理念,迅速征服了全世界球迷。

小組賽,巴西隊2:1擊敗蘇聯隊,4:1勝蘇格蘭隊,4:0勝新西蘭隊,刀不血刃,輕鬆出線。蘇格拉底連續擺脫兩名蘇聯隊員後勁射破門,濟科凌空側鉤攻破新西蘭隊大門,種種經典進球,多年後仍為球迷津津樂道。

第二輪小組賽,巴西隊先戰馬拉多納率領的阿根廷隊。阿根廷隊在中場投以重兵,一度佔據優勢,但巴西人使用區域防守策略,遏制住馬拉多納和肯佩斯的發揮。第11分鐘,巴西隊獲得前場任意球,埃德爾大力轟門,球中橫樑彈出,濟科跟進補射先聲奪人。第66分鐘,濟科在禁區前沿拿球,吸引多名防守球員後,一腳直傳右路插上的法爾考,後者快速下底傳中,塞爾吉奧破門。隨後,儒尼奧爾與濟科在禁區前沿撞牆式配合,前者殺入禁區一腳破門。之後馬拉多納心態失衡,踹人染紅下場,終場前阿根廷隊扳回一場,但已迴天無力。

巴西隊次戰意大利隊,只要打平,就能晉級半決賽。第5分鐘,羅西接左路傳中,頭球破門,為意大利隊先拔頭籌;第12分鐘,濟科在對方禁區前沿,扣球轉身,擺脫兩人防守,順勢將球傳給高速插上的蘇格拉底,後者在兩名後衛尾隨下,從右路突入禁區小角度勁射破門,扳平比分。

此後,巴西隊有些大意,第25分鐘,塞雷佐莫名其妙橫傳失誤,被羅西斷下皮球,輕鬆破門。下半場第68分鐘,法爾考在禁區前沿接儒尼奧爾傳球,向前一趟晃開防守隊員,左腳怒射,皮球越過佐夫掛入球門右上角。

2-2的比分,足以保證巴西隊晉級,但是對於巴西人來說,進攻就是生命力。他們並未審時度勢,加固後防以求平局。這種自大的戰術毀掉了巴西隊。第74分鐘,意大利隊開出角球,門前混戰中,羅西將球射進巴西隊大門。

巴西隊驟然死亡。此前被禁賽兩年剛剛復出,此前四場比賽顆粒無收的羅西,在這場比賽中突然爆發,如同一個頂尖高手畢其功力於一役,以一個帽子戲法,終結了巴西隊,瞬間讓全世界球迷崩潰。

“濟科說,這一天,足球死了”。

而在後世球迷的印象中,這是一場足以在世界盃殿堂流芳百世的經典之作,在那個粗野犯規橫行的時代,巴西人踢出了藝術足球的巔峰比賽。

“寧可輸得漂亮,不能贏得平庸”。1982年世界盃,意大利隊最終奪冠,但充滿遺憾充滿悲情之美的巴西隊,力壓意大利隊,當選為世界足球雜誌年度最佳球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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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貝利”濟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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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兵敗之後,桑塔納心灰意冷,遠走沙特執教。1985年,巴西在一系列比賽中戰績不佳,世界盃預選賽即將開打,在球迷和媒體強烈要求下,桑塔納重新出山。

1986年世界盃,桑塔納率巴西隊捲土重來,但陣容已不復當年之勇,濟科、法爾考、蘇格拉底老了,且傷病纏身,當年的四大中場中,只剩蘇格拉底還是主力。

小組賽,巴西隊勢如破竹,三戰三勝,一球未失,輕鬆出線,在淘汰賽首輪又是4比0狂掃波蘭隊。

1/4決賽,他們遭遇法國隊,遭遇普拉蒂尼、吉雷瑟、蒂加納和費爾南德斯的“魔幻四重奏”。

桑塔納又不幸參與了一次藝術足球的火併。兩隊上演了一場世界盃史上極具激情,極具藝術之美的巔峰對決,巴西隊最終在點球大戰中不敵法國隊。

兩度壯志未酬,桑塔納永遠離開了巴西隊。他和藝術足球的命運讓人感嘆,多年後,我還能從網上看到球迷對此的惋惜:

“桑塔納是不幸的,他執教的黃金歲月,是英雄紛爭的年代,以他的業務能力和職業素養,本可綻放出奪目的光華,在國際足壇留下屬於自已的殿堂,但最終功敗垂成,令人扼腕。”

然而,桑塔納並沒有離開足球。種種磨難,並不足以改變其信仰。他依然像個佈道者,堅持著自已的足球理念。

1990年,他執教巴西聖保羅隊,為藝術足球找到了新的形象代表,他的弟子們腳法細膩,組織嚴密,配合默契。他們兩奪聖保羅州聯賽冠軍,兩奪南美解放者杯冠軍,給低谷中的巴西足球注入了強心針。

終於,他們來到了豐田杯,來到了天下球迷的視野裡。1992年,他們擊敗克魯伊夫的巴薩。1993年,他們再戰卡佩羅的AC米蘭。他們小範圍的短傳滲透,輕盈優雅,兩度領先,兩度被扳平,最終依靠穆勒的進球,眾望所歸地蟬聯了豐田杯。

豐田杯兩執牛耳,聖保羅隊讓人們依稀看到了1982年巴西隊的影子。藝術足球的光芒,似乎在十年之後重新照耀了世界。

在那些光芒裡,我記住了一個球星,控球技術出神入化的拉易。他在豐田杯上的表演飄逸灑脫,如世外高人一樣,震驚了世界。原來,他還是1982年巴西隊蘇格拉底的弟弟。與哥哥相比,他身體更加強壯,控球同樣細膩,攻擊力則青出於藍。

後來,我在網上讀到球迷對拉易的評價,心有慼慼:“拉易的足球風格可以說是集古典主義之大成,處理球節奏從容甚至遲緩,卻有著在進攻端洞察防守落位,利用強穿刺性傳球帶領隊友以慢打快的能力;身材高大強壯,腳下控帶步頻不快,但拉扣動作一板一眼,策應, 串聯,滲透,致命一傳,視野與格局俱開闊,但不乏令整個進攻態勢豁然開朗的小球處理,對比賽進程深刻的閱讀和改變能力也足以稱之為戰略級。”

在我心目中,拉易就是不折不扣的藝術足球的代表。

1992年豐田杯,拉易榮膺最佳球員,此後他去了巴黎聖日爾曼隊,然後就似乎消失了。在天下球迷的視野裡,他像流星一樣閃過,似乎象徵著藝術足球在足壇百餘年的命運。

我再次看見拉易,是在1994年的美國世界盃上,他依然身披10號戰袍,出任巴西隊隊長。在小組賽對陣俄羅斯時,他踢進一個點球,然後似乎又不見了,時隔多年,我已忘記他是否出場其餘的比賽。

桑塔納之後,巴西隊的主教練換成了佩雷拉。佩雷拉注重防守,在小組賽後,他用防守能力更強的馬津霍取代了拉易,並將球風硬朗的鄧加樹立為中場核心。拉易成了防守戰術的犧牲品。

1994年,巴西隊憑藉穩固的防守和羅馬里奧、貝貝託的攻擊,第四次奪取世界盃冠軍。

1994年的巴西隊,號稱史上最難擊敗的巴西隊,與1970年史上最強巴西隊,1982年史上最華麗巴西隊一併成為經典球隊,但拉易卻成為那屆世界盃上的悲情人物。

1994年之後,我再也沒有聽到拉易的消息。兩年後,藝術足球教父桑塔納因病退休。又10年後,2006年,桑塔納病逝,享年7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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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球星拉易曇花一現,讓人扼腕。

6

桑塔納之後,歐化理念日漸滲入巴西的足球體系之中,藝術足球似乎已被雨打風吹去。在一個三分至上和奪冠為王的世界裡,踢得完美或展現藝術價值並不是足壇的主流觀點。

功利足球開始甚囂塵上。足球越來越像綠茵場上的世界大戰,為了勝利在球場上不擇手段,似乎已成為現代足球的一大趨勢。

於是,德國人雷哈格爾來了,葡萄牙人何塞·穆里尼奧出現了。

2004年,歐洲盃上,雷哈格爾率領希臘隊,一路防守反擊,死守6場比賽,決賽中擊敗菲戈領銜的葡萄牙黃金一代,成就足壇上的希臘神話,嚐到了功利足球的大甜頭。

穆里尼奧則是功利足球的標杆人物,這個在球員時代籍籍無名的人,1990年,在葡萄牙阿馬多拉隊擔任助理教練,1992年在波爾圖隊擔任名帥博比·羅布森的翻譯,1996年又隨羅布森前往巴薩兼任助教,之後繼任新帥範加爾的助教。

他“潛心向羅布森學習英式硬朗足球理念,再向範加爾學習荷蘭足球的全攻全守理念,加上在巴薩四五個賽季的磨礪,又學會了整體足球的精髓”。2000年,他正式作為主教練執教本菲卡隊,此後逐漸發展出了一套破壞式足球風格。

他開啟了防守反擊的新派流,成為固執的反控球主義者,對高控球率、地面傳遞、技術足球不屑一顧,而是講究強硬、快速、高效、樸實、反擊、直接。

他信奉意志與精神足球,個性鮮明,有“狂人”之稱,執教中注重細節、執行力強、偏執張狂,善於激發球員最大潛能和即戰力。

他被稱為“足球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對足球榮譽的追求到了病態的地步,為了勝利不擇手段,他精於計算,善於心理戰,經常挑釁激怒對手、裁判;又極具冒險精神,落後時常採用賭博性質的“四前鋒”甚至“五前鋒”戰術 。

他保守骯髒的球風備受爭議,名帥希斯菲爾德曾諷刺他破壞性的打法,對皇馬這樣的百年豪門來說是一個恥辱。但爭議並不能阻止他通往成功。

他被認為是當今世界足壇最受爭議和最為成功的教練之一,先後統帥波爾圖、切爾西、國際米蘭、皇家馬德里、曼聯,奪得8次頂級聯賽冠軍、13次國內盃賽冠軍、2次歐洲冠軍聯賽冠軍和2次歐洲聯盟杯冠軍。

他先後獲得葡超、英超、意甲、西甲四國聯賽最佳教練,四次當選歐洲足球協會聯盟年度最佳教練,四次當選國際足球歷史和統計聯合會(IFFHS)世界最佳教練,榮膺2010年度首屆國際足聯金球獎世界最佳教練,九次成為《法國足球》年度世界足壇教練福布斯收入第一名。

在穆里尼奧主義盛行的年代,功利足球喧囂,有著藝術天賦的球星,沉默不語,孤僻憂鬱。

似乎藝術足球太美,又太過於脆弱,無法在足球世界的殘酷現實中生存。足球的藝術大師們像拉易一樣,總是美著,又憂鬱著。

那是一連串讓人難忘的名字:用腳外側瀟灑拉出弧線球的“球場莫扎特”羅西基,用金左腳拉小提琴的達沃·蘇克,如手術刀般精準直塞傳球的魯伊·科斯塔,年少成名、傳奇一生與足球之巔無緣、悲情如沒落貴族的勞爾,速度慢到極致的世界足壇 “最後一個古典前腰”裡克爾梅……

還有羅伯特·巴喬,留著小辮子、有著地中海一樣幽深的眼睛,在以防守為生命線的意大利鋼筋混凝土陣容中,展示優美細膩腳法的憂鬱王子,在1994年世界盃決賽罰失點球時,帶著憂鬱的眼神、清冷孤傲的背影,走入落日餘暉。

還有他的同胞皮耶羅,這個以富有創造力的頭腦和嫻熟的腳下技術,散發出藝術氣息的球星,在傷病中,喪失了靈性和想象力。

還有德尼爾森,曾經身披巴西國家隊球衣,創造過三千多萬美元轉會天價的盤帶大師,他來到世間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要展示足球之美,控球於他彷彿是“一種驚世駭俗的舞蹈,暗合著天籟中不為人知的神秘詭異的音樂節拍”(球迷語)。他舞蹈著,直至從歐洲頂級聯賽被放逐他鄉。

1998年,在法國世界盃上,我還看到了齊達內,他優雅的盤帶,鬼斧神工般的傳球,托馬斯全旋般的護球,讓人心醉神迷,正是有了他,法國隊擊敗瞭如日中天的巴西隊。

此後8年,齊達內是世界足壇當之無愧的用藝術對抗現代足球潮流的象徵。2006年世界盃,他幾乎憑一己之力將法國帶到決賽,又在與意大利馬特拉齊的衝突中,頭撞對方而染紅下場,在世界盃巔峰之前,一代藝術足球的宗師就此決絕地結束了輝煌的足球生涯。

“在他轉身離開球場的一剎那,以他為代表的天才前腰們在1990年代中期所開創的藝術足球的時代,也隨之煙消雲散”(球迷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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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里尼奧是當今世界足壇最受爭議和最為成功的教練之一。

7

巴塞羅那的加泰羅尼亞人,和巴西人一樣,天性熱情,浪漫,奔放而又細膩,這個民族的性格天然地與足球水乳相融。

在歷史上被異族欺凌之後,加泰羅尼亞人始終不忘復國理想,足球成為他們獲得民族尊嚴的戰場,也成為他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他們把球衣看得像國旗一樣神聖,少年般的火熱激情,使他們踢球時視進攻為生命;浪漫細膩的性情,又使他們的足球像藝術一樣精緻。

在功利足球甚囂塵上時,巴塞羅那,這個歐洲拉丁派足球的重鎮,開始起而捍衛藝術足球的尊嚴。

在穆里尼奧如日中天之際,上帝給他們派來了瓜迪奧拉。

瓜迪奧拉,土生土長的加泰羅尼亞人,小穆里尼奧8歲,與穆里尼奧不同,球員時代,他就是諾坎普的國王,是克魯伊夫提拔的第一個四號球員,掌控著巴薩攻防樞紐,在荷蘭人全攻全守足球理念中淬火而生。

他在巴薩效力17個賽季,隨隊6奪西甲聯賽冠軍,並在1992年獲得歐洲冠軍盃,1997年獲得歐洲優勝者杯冠軍。此外還贏得了兩屆西班牙國王杯,兩次歐洲超級盃以及四次西班牙超級盃,一度是俱樂部與西班牙國家隊不可或缺的中場核心。

2006年11月,他退役 。兩年後的夏天,出任巴薩主教練。

他是一名具有藝術家特質的完美主義者,對理想偏執得近乎發瘋。他曾從克魯伊夫和範加爾身上汲取營養,又在意大利學習馬佐尼和卡佩羅的防守精髓,在美洲學習利略和貝爾薩的進攻理念,崇尚真正的全攻全守足球。

下車伊始,他開始喚醒巴薩從克魯伊夫時代,就始終追求的足球理想:控球,極致地控球。他後來說,“我想要的,亦是我所渴望的,就是控球率達到100%”。

他的巴薩,似乎人人都是技術型球員,一個人控球,方圓5-10米內有多個接應點,進攻組織者就能從中找到最有威脅的傳球點,或者通過撞牆、倒腳再拉出更有威脅的傳球點。

他的巴薩,把精巧的傳控藝術足球演繹到了極致,控球率一直在70%或以上。我看過的很多比賽裡,多少搶截兇狠的對手,截不下他們的皮球,只能絕望地看著他們,驚心動魄地短傳滲透,舉重若輕地進球。

他的球迷是幸福的,“他們見證了最強大的巴薩,感受到做球迷也能睥睨天下的驕傲”。

在巴薩的第一個賽季,他就奪取三冠,次年完成六冠王偉業。執教四個賽季,他率隊奪得14座冠軍獎盃,包括3個西甲冠軍、2個歐冠歐冠、2個國王杯冠軍、3個西班牙超級盃冠軍、2個歐洲超級盃冠軍和2個世俱杯冠軍。這也標誌著巴薩在裡傑卡爾德的夢二王朝之後,夢三王朝的誕生。

他並不僅僅為勝利而戰。他說,比起贏得那些獎盃,更希望因所率球隊的戰術打法而名垂青史。他堅信足球之美高於一切。

在巴西藝術足球日薄西山之際,是他的巴薩, 代表歐洲拉丁派,擎起了藝術足球的大旗。

2013年,他離開巴薩,開始對足球最新的思考和研究。他擔任拜仁慕尼黑主教練,率隊獲得了德甲聯賽和德國杯冠軍。2016年,執教曼城,奪得英超冠軍和聯賽盃冠軍 。

瓜迪奧拉的出現,讓人們相信,這個世上不止有為了勝利不顧一切,“不惜與這個世界短兵相接肉搏死磕的狂人,陰溝裡的鬥士”(著名作家張曉舟語),還有“謙卑,優雅,內斂”(足球名帥弗格森語)、“仰望星空的鍊金術士”(著名作家張曉舟語);在世界足壇上依然會有篤信藝術足球的價值併為之奮鬥的人們。

我的私人藝術足球史

瓜迪奧拉(右)與穆里尼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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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球化競爭無比激烈的時代,瓜迪奧拉追求美麗足球的努力,讓人無比尊敬,又無比痛惜。

在代表足球最高級別的國家隊世界盃上,他是寂寥的,“四海無人對夕陽”,似乎註定知音難覓。世界盃上,一支球隊的表現已上升到國家榮譽與尊嚴的層面,贏得比賽才是硬道理。

2010年世界盃,藝術足球已不見了蹤影,所有的足球流派都歸於穆里尼奧主義大旗之下。

昔日藝術足球大師雲集的巴西隊,這一年球隊的中前場也不乏卡卡、羅比尼奧、法比亞諾等高手,但在主帥鄧加的率領下,防守反擊成為其信條。

飛翔的荷蘭人也不見了,羅本、范佩西還在,但荷蘭隊早已喪失了全攻全守的能力。

甚至西班牙,以巴薩球員為班底搭建起來的西班牙,進入淘汰賽後,1/8決賽1比0勝葡萄牙,1/4決賽1比0勝巴拉圭,半決賽1比0勝德國,決賽1比0勝荷蘭,給世界定義了“1比0主義”。

有評論稱,這種“新1比0主義”是一種進攻足球的新哲學,它與“穆里尼奧主義”針鋒相對,前者是矛,後者是盾。在功利足球越來越大行其道,世界盃各支球隊都以守為本時,西班牙隊成了唯一,堅持把足球控制在腳下,用賞心悅目的傳接配合踢出美麗足球。

也有評論認為,“西班牙的崛起,如同南斯拉夫的解體,實際上為歐洲拉丁派這一浪漫門派敲響了喪鐘”。

球評人龔曉躍在文章中說,“博斯克的西班牙,放棄了輕逸與速度,修正了優雅與貴重,尚存的從容,也不是氣質男的從容,而是中場絞肉機的從容,歐洲拉丁派的從容讓人放鬆,中場絞肉機的從容則叫人絕望。而博斯克像割闌尾一樣割掉了西班牙足球的理想主義尾巴,用一服人稱1比0主義的虎狼藥,鴆殺一路對手,終於抵近無數凡夫俗子為之瘋狂的功名之城”。

而到了 2014年世界盃,藝術足球更無蹤影。昔日足球王國的巴西,甚至寒酸到蜀中無大將,前場僅剩下內馬爾,還能拿出手。

2014年7月9日,世界盃半決賽,米內羅球場,巴西隊對陣德國隊,從第11分鐘到第29分鐘,連丟五球,一瀉千里,終以1:7慘敗,史稱米內羅球場慘案。

上屆冠軍西班牙隊則老了,先是1-5被荷蘭羞辱,再敗於智利,在小組賽就折戟沉沙。

一時,南美拉丁足球凋零了,歐洲拉丁派足球凋零了,藝術足球似乎灰飛煙滅,世界足壇沉入功利足球的漫漫長夜。

世人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2018年世界盃,又會怎樣呢?

我的私人藝術足球史

2014年7月9日,世界盃半決賽,巴西隊對陣德國隊,以1:7慘敗。

—— 完 ——

全部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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