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接到電話說王蒙先生要到濟南演講交流，問是否有時間參加。說實話，王蒙先生的書我沒讀多少，或者說大部頭的都沒有通讀，基本是間斷性的讀過一些，但對王蒙先生的一些傳記和短文章及演講倒是看了不少。
一個作家的作品如同一個廚師做的菜品，再高明的廚師做出的菜品有時也不一定對你口味。這不是廚師的原因，而是個人飲食習慣的原因。
但不通讀一個作家的作品並不影響喜歡他甚至崇拜他。
中國名作家的書有人全部通讀過的嗎？或者說一些在組織的同志都通讀過馬列恩斯毛的著作嗎？
我看未必。
但王蒙先生的情況我倒是很瞭解。
王蒙先生是河北南皮人，與清末名臣張之洞同鄉，但祖籍河北滄州。1934年10月15日生於北京，父親在北大教書，據說先生的名字就是其父親好友、曾寫出“在你的眼裡我找到了童年的夢，如在秋天的園子裡找到了遲暮的花”的詩人何其芳所取。
先生少年成名。1953年19歲時就寫長篇小說《青春萬歲》，1956年21歲時發表了《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迅速引起轟動，最終使他於此年被劃為“右派”。此文後來甚至引起了毛主席的過問。據當時錄音，毛主席說，有個王蒙寫了一篇小說，什麼什麼，一些人準備對他圍剿，把他消滅。王蒙我不認識，也不是我的兒女親家，但是對他的批評我就不服。王蒙有文才，有希望。
1963年至1978年在新疆近16年，在農村工作。
回京後歷任中國作協副主席、書記處書記，文化部部長，併成為中共第十二屆、十三屆中央委員，第八、九、十屆全國政協常委，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多家大學教授、名譽教授、顧問等。
著有並發表長篇小說《青春萬歲》、《活動變人形》等近百部小說，獲意大利蒙德羅文學獎、日本創價學會和平與文化獎等獎項，作品翻譯為二十多種語言在各國發行。
2015年耄耋之年的王蒙先生以上世紀70年代在新疆生活經歷《這邊風景》獲茅盾文學獎。2017年12月，又以《奇葩奇葩處處哀》獲得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中篇小說獎。
王蒙先生現場照
對於這樣一位少年成名，經歷傳奇的文學前輩高人能當面聆聽一番當然願意，於是安排計劃早早趕到。
地點在山東書城，但書城九點半才開門。很多人都是早早趕到。王老的粉絲群頗大，男女老少均有，大爺大媽級的不少，年輕的也不乏其人，目測女略多於男。後來在現場得知竟然有一位頗具氣質的女粉絲為了見到王先生從遙遠的洛杉磯飛來。
不得不說，作為85歲的老人，先生依然幽默風趣睿智，吐字清晰，中氣十足。偶爾河北方言，十足有趣老爺子。
演講的題目是“極致與從容”，先生不帶講稿，隨口而來。
他說，從某種意義上講，文學喜歡追求一種極致，語言能用到極致，修辭能用到極致，故事結構、刻畫都能用到極致，但“極致”在人生之中應當儘量少用，“過猶不及。”
“極致分幾種，一種是言語上的、詩學上的極致。李賀寫‘秦王騎虎遊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這就達到極致了，但這種極致在詩裡寫可以，真的這麼幹不行。”王蒙說道，“文學可以讓你達到生活中達不到的極致。不過，雖然都是極致，但極致與極致還不一樣，像李賀的極致是詩人的極致，李白的極致是氣勢的極致，杜甫的極致是宅心仁厚的極致。”
《紅樓夢》中，也有它的極致。一般人講，賈寶玉有反封建的思想。周汝昌先生曾公開多次說過，賈寶玉最愛的是史湘雲。可是，史湘雲一讓賈寶玉多讀點正經書，賈寶玉馬上就變臉。急了，不願意了。賈寶玉受他的前生，被女媧補天淘汰的刺激，所以從基因裡面，只要別人一提做貢獻，就痛不欲生。他覺得沒門，自己根本沒有這個希望。這個故事反映在現實生活中，一個人喜歡一個東西，可以有強烈的反應，但拒絕一個東西，不必反應過多。
除了中國，在國外，也有“極致”的作家。自己印象最深刻的是俄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曾經被執行過死刑，一共四個人，那三個都死了，到他這裡竟然不殺了。這個刺激一般人接受不了，他又是一個貴族，所以他寫的所有故事都有一個特點，就是你怎麼難受就怎麼寫，出現一點希望就給你滅掉。所以，高爾基不喜歡他。高爾基有一個名言，“如果狼會寫小說，寫出來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可是高爾基忘了，如果狼真地寫小說的話也一言難盡，很難估計小說會寫成什麼樣，也許會寫出極致的小說。
說完極致，先生表示，自己最佩服的還是能在極致的想象、追求中，表現出一種從容。
他又講道：“人在這個世上活一輩子，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體驗。你一直吃好的，卻嘗不出味道，那有什麼意義？你有最好的愛情對象，但你本身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就不配有一個好的對象。你得有這種體會，有了這種體會，你才能夠從容地愛生活，才能享受生活。”
“我發現，現在很多幼兒園不學詩詞，改學‘人之初，性本善’了，但我還是建議，幼兒園還是要先學李白的詩，他的詩順，且好學、好記，之後可以再學‘人之初，性本善’。”李白寫了許多氣勢宏偉的詩，如《山中與幽人對酌》中“一杯一杯復一杯”，這句詩寫的真好。雖然李賀的詩好是真好，但他是使出吃奶的勁在寫，李白的就不費一點勁。其實這也是一種極致，一種從容和極致的結合。
“有兩類作家，一類以詞多而著名，一類詞少而著名。詞少的作家，不用一點怪詞，講最普通的人，說最常說的話。3000字就可以把該說的都說了。巴爾扎克以語詞最豐富而著名，海明威則以詞最簡單著名，他跟平常說話一樣，一點裝腔作勢都沒有，真實的不得了。所以，我認為我們要通過文學構建對精神巔峰的體驗，同時通過文學來安排我們非常樸素、非常淡定、非常從容的人生。”
專程從洛杉磯趕來的海外女粉絲
演講結束的現場互動問答環節，老先生淡定從容，機智幽默的風格出來了，不僅引得現場陣陣笑聲，更是多次引發陣陣發自內心掌聲。
摘錄如下：
提問：2014年的時候，您來我們學校演講，那時候您80歲，我在現場問您，您感覺自己老了嗎？現在，您又來濟南，您今年84歲，我還想問您，您感覺老了嗎？
王蒙先生答：大概十年前，有個80後的女作家對我進行採訪，問我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有沒有感覺思想短路，文思枯竭。我說這個問題挺難回答。人家是30來歲的女孩，我要是說“沒有，我還年輕著呢”，這是賣萌。但賣萌也要分對象啊！要說“老”，人家又可能會說，老了你還接受採訪。想了半天，我就說：“明年我將衰老”。過了一年，我還說“明年我將衰老”。今年，從生理上說，我聽力下降了，現在要戴著助聽器，再就是視力略有下降，牙齒也不如過去，閱讀量更是比過去減少了很多，但寫起東西、說起話來，我還是要說：“明年再衰老”。
提問：您平時是怎樣平衡這麼多的事情和興趣的呢？
王蒙先生答：我從年輕時身體就不好，所以從那時候起，一切不科學、不合理、有害的生活習慣我都避開了。當年，剛從供給制改成包乾制的時候，我就開始訂牛奶，注意鍛鍊身體。這兩年，平均每天都要走8000多步。去年，我把我的健身照放到網上，很多網友說我ps的，什麼王蒙的頭，施瓦辛格的肌肉。我喜歡的事很多，所以就互為休息，還要感謝我父母給我留下的好基因。
提問：您對年輕人有什麼建議嗎？
王蒙先生答：還是要熟悉一下經典、熟悉一下歷史。因為有些東西，尤其是出的書，需要時間的檢驗。一時的熱烈和發行量，是不夠的。但有些書，幾千年以前的，現在看依然有讀者。文學，不是科學技術，科學技術可以更新換代，但文學不見得。現在你詩寫得再好，也賽不過《詩經》。所以還得盯著真正的經過時間考驗的東西。現在的年輕人，眼界比過去強多了，但是還得有恆心，把事情辦下去。
孔子說，很難看見真正的善人，但我希望看到有恆心的人。所以，有恆心、專心、而且學習經典，這就是我的建議。
提問：您創作過這麼多的作品，這些作品中，您自己最喜歡哪一部？或者哪部作品中的哪個人物？
王蒙先生答：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回答過，我寫的太多了，回答你一篇，我覺得我自己虧死了，好的可不只一篇。您要是有耐心，希望將來您把我的作品都看一遍。到時候您來說，最喜歡哪一篇，那就是那一篇了。
有一個美女提問：王蒙先生，我很關注您和您的創作，不知道您現在還寫作嗎？
王蒙先生答：很感謝您對我的關注，但我不知道您是通過什麼方式關注我的。如果您在關注我就應該知道我現在是不是在寫作，因為我這幾年來出版了好幾本書了。（全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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