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尋找父親的專屬記憶

父親節

一份

寄望天國的追思

二十四年前的那個初秋,當枝頭零落地有樹葉開始飄落,父親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任憑我們千呼萬喚,念念不捨,卻再也留不住他匆匆的腳步,頭也不回地去了神秘的天國。

自此,我便沒了父親,那年我剛滿二十歲。塵世中,我跟父親的緣分,也只有這短短二十年的光陰。

二十年,我從一個呱呱落地的嬰孩,到已踏上工作崗位的成人,歷經了歲月的洗禮,日漸成熟;而因生活的艱辛和長期飲食不規律,父親的身體受到了嚴重的摧殘,積勞成疾,終因胃癌與這個世界訣別!

生命之初

我想,這個世界在迎接我的初始,該是一個讓人失望的場景吧?

我有三個姐姐,在那個崇尚男孩可以為家族傳宗接代的年代,當我帶著老天賜予的女孩性別在母親肚子裡孕育的最初,家裡長輩一定是對我寄予了厚望,他們希望我會是個大胖小子,那麼,作為幾代單傳的父親就可以自豪對世人宣告:我有兒子了!

可是,天不遂人願,我在他們望眼欲穿的期盼裡,來到了這個世界,似乎帶給了他們望斷秋水的嘆息。

其實,在我年齡稍大一些後,慢慢意識到自己作為父母的第四個女兒,會讓當初的他們無比失望時,我曾想追問母親,我的到來是不是很讓父親掃興?我是他們的拖累吧?

最終,我還是沒有勇氣去問,我怕那個肯定的答案,會讓我心灰意冷。是啊,誰不希望自己的到來是眾星捧月,大受歡迎的呢!

可是,即使不問我也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因為父親於我來說,總有種無法言說的疏離感,沒有通常情況下父女的那種親暱與依戀。父親是那種不苟言笑的人,在我的印象裡,從未記得他抱過我,親過我;我也從來沒有想主動靠近他,依偎在他寬大溫暖懷抱裡的想法。

但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他似乎從來沒打過我,我把這歸因於他的那種不怒自威,在他家長味濃重的教養中,我是沒有膽量犯原則性錯誤的。

我們的家風屬於傳統嚴謹型,幾乎順應著《弟子規》中“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的教誨。對長輩一定要尊崇有禮,不能有怠慢不敬;說話注重分寸,不可跟長輩頂嘴;吃飯時長輩們不入席,晚輩是不可以坐下,更不能動嘴開吃;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父親在長輩們跟前是這樣,我們在父母跟前,自然也該這樣。

在別人看來,這麼些貌似嚴苛的規矩,讓人望而生畏,而對我們來說,已然成為一種習慣。

聽母親說,我們姐妹幾個很小都是那種乖巧懂事的孩子,從不跟父母頂嘴,有好東西也知道分享。每次吃飯,都會主動去拿上一頓剩下的,把新做的飯菜留給長輩家人。雖然父母還是會盡著孩子們吃好喝足,而先別人後自己這種觀念,已經在我們心裡根深蒂固。

母親常會提起關於我的一個笑話:有次父親生病了,咳嗽很厲害,有鄰居給父親送來了一小包新疆的方糖,說是有敗火止咳的功能。母親給父親嘴裡添了一塊,大概是看到正在旁邊眼巴巴望著的我,母親又從包裡掏出一塊要給我塞嘴裡。

我說自己不饞,怎麼也不要,讓母親留著,等父親再次生病好吃的……

這讓母親覺得好笑又好氣,說父親這次病還沒好,怎麼就已經在打算下次生病了?而母親更多是心酸感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憐那麼小就知道 “饞犟”了!

追思:尋找父親的專屬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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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喜好

父親喜愛看書,也喜歡說評書。他總能把從古書上看來的故事,如《楊家將》《岳飛傳》《三國演義》等,用說評書的口吻跟大家講述,而且聲情並茂,引人入勝。

夏天的夜晚,父親講的評書吸引了村裡喜愛聽評書的一些人的聚集。他們圍坐在一起,睜大眼睛,跟著父親那抑揚頓挫的聲音,自動腦補故事中的場面,有時拍手叫好,有時扼腕嘆息。

說書的人興致勃勃,聽書的人津津有味,就怕聽到那句“要知後續如何,請聽下回分解”的結束語,每次散場時都感到意猶未盡!

因為父親,我喜愛上了聽評書。

後來,家裡買了收音機,每天晚上六點半,準時會播放劉蘭芳或單田芳這些老一輩藝術家的評書。這個時間段,我和父親多半會準時坐在收音機前一起聽,結束後還會一起討論故事中的有關情節。有時誰缺席,會找機會將落漏的那一段,講給對方聽。還記得,每次我給父親講時,他聽得安靜而認真,像極了一個小學生,在有板有眼地在聽老師講課。

評書,讓我跟父親一下子走得很近,類似於一種朋友的親近。忽然覺得,父親不再是我以往印象裡,威嚴得觸不可及的那個人。

無為而治

父親對文字似乎有種過目不忘的本領,這讓我大為歎服。聽奶奶說他小時候上私塾時,成績很好,四書五經背誦很熟練,也很受先生賞識。只不過家裡沒錢供他繼續上,覺得字認的差不多了,就下來務農了。

即便如此,父親在他們那個年代的農村來說,也算是個小小的“文化人”。但奇怪的是,他對我們的學習從來是不聞不問的。因此,那時的我,學習也沒有什麼壓力,成績好不會有人誇,不好也不會有人罵,我只需遵從自己的內心,決定自己是玩還是學。這讓同學非常羨慕,她們說自己父母整天在她們耳邊唸叨學習,都快讓她們的耳朵出繭子啦!

可令人感到費解的是,在學習上無人問津的我,成績一直在班裡名列前茅。

還記得在初三的一次考試前夕,我照常打開電視機,繼續看那部讓我念念不忘的電視連續劇。本以為父母會提醒我該去學習了,懷著忐忑的心情直到劇情演完,他們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

這讓我感到出乎意料,忍不住好奇地問他們,你們為什麼不催著我去學習呢?父親很平淡地說,學習是你自己的事情,不需要讓別人來催促。

對於時常需要耳提面命的小孩子來說,他的話讓我耳目一新。後來我突然明白了,父親雖然沒有讀過很多書,也不一定懂得多少深奧的道理,但在孩子們的教育上,老子道學中那種“無為而治”的理念,被他用得恰到好處。

追思:尋找父親的專屬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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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送入學

1991年的暑假,我參加完中考,在家焦灼地等待成績,一心期待著被我報考的衛校錄取。

那個年代,考取中專院校是我作為一個農家女孩的最大夢想,因為這樣可以脫離父輩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辛。當一紙期待已久的中專錄取通知書送到我們家時,引起我所在的那個小山村不小的轟動,因我是村裡第一個“中專生”,算是一隻飛出窮山窩的“金鳳凰”。

父親對此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喜出望外,對他來說,似乎這件事再平常不過。也難怪,父親一向都不太關心我的學習,用他的話說,因為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當開學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我的心也開始躁動不安起來,因為從小到大我從未一個人離開家門,要在遠離父母的地方一個人開始新的生活,讓我感到新奇,更多的卻是迷茫和惶恐。

記得那天天未亮,我跟父親便踏上了去學校報到的長途汽車。我在父親身邊拘謹地坐著,心裡波瀾起伏,遠離家門的失落和對未知生活的茫然,讓我侷促不安。可能是因為睡眠不足,加上情緒太過緊張,車行駛沒多久,我就暈起車來,胃腸翻滾,頭暈腦脹的厲害。可車已在路上,毫無辦法,我只有閉眼睛默默忍受著那種難受的滋味。

突然我感覺有一隻大手,輕輕將我的頭攏到一個寬大而溫暖的臂膀上。我抬起頭睜開眼睛,看到了父親也正在望著我,他沒說什麼,可那眼神中分明流露著關愛和溫存,我乖乖地又一次將頭靠在他的肩頭……

這是我第一次離父親這麼近,近得我都能清楚地聽到他的心跳聲。我靜靜地品味著被父親疼愛的感覺,被一種叫做“幸福”的東西淹沒,剛剛的難受似乎一下子無影無蹤了。

那一刻,值得我銘記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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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痛折磨

給父親做胃鏡的醫生跟我說,即使不做病理切片,僅憑肉眼就很容易確診,因為父親的胃裡已經長滿了菜花樣的腫瘤,可見病人已經病痛嚴重,他很奇怪為什麼這麼厲害了才做檢查?

作為女兒,我真的是羞愧難當,為自己沒能及時勸父親早做檢查悔恨不已。

還記得考中專填報志願時,在護士和教師兩個職業中舉棋不定的我,去徵求父母的意見。從小到大做事情一直讓我自己做主的父親,這次破天荒地給了我建議,希望我選擇學醫。他覺得這不僅是一門手藝,更是一種保障,對自己,對他人,都是一種對於健康的守護。

可是,最終我卻沒能幫父親守護住健康的身體。

父親是一個特別能吃苦耐勞的人,在我們面前從不表現他的痛苦脆弱 。所以,父親的胃病一直被他隱忍著,並沒在我們面前表現出特別的異樣,有時我們看到他不舒服,勸他早做檢查,他也只是說,老毛病了,不要緊的。哪知,當他實在忍不住了,一檢查卻已病入膏肓。

母親說,父親的病純粹是累出來。為了讓我們更好的生活,父親會在除農忙外的空閒時間裡,做蔬菜和水果買賣。為批到新鮮貨品,父親都是凌晨二三點鐘就起身,一忙起來,早飯中飯都不會按時吃。在日積月累的奔忙中,父親積勞成疾,胃腸累出了大問題,而且無藥可醫。

父親在生命最後一段日子裡,已經吃不下任何東西,他的身體迅速消瘦,骨瘦如柴,只能靠著我給他輸入葡萄糖點滴來維持生命。

那是一個暮夏的夜晚,村裡又要演出露天電影 ,剛好,在我家平房上就可以觀看。我們詢問父親,要不要看電影?父親默默點點頭,大姐夫便俯身將父親輕輕抱了起來。父親依偎在女婿的懷裡,像是一個乖順的孩子,安靜而落寞,看得我們每個人的心都在抽痛。

我們圍坐在父親身邊,父親半臥半倚著,眼睛無神地盯著電影屏幕,對他來說,這也許將是生命中最後一場電影了吧?那晚,電影中演了什麼,我們誰也沒能看進去,只是在用心細細體會有父親陪伴著一起看電影的滋味。

直到父親生命的最後幾天,他仍堅持讓我正常上班,別耽誤工作。每次上班前,我都會到父親床前問詢,每次他都會跟我說:“安心上班吧,好好幹!”在他看來,作為一名護士,為別人送醫給藥減輕痛苦,比在家守著他來的重要。

最終,當那天我正在產房裡守護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時,父親安詳地在家溘然長逝。沒能陪伴他走完生命最後一程,讓我留下一輩子無可彌補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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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意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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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父親患重病的事情,我們從來沒跟父親當面說過。當做完胃鏡之初,父親曾詢問過自己的病情,我們只是對他說是很嚴重的胃炎,讓他安心休養。

後來,病情逐漸嚴重,父親也變得日益沉默。我們都覺得父親應該慢慢知道了吧,但直至他去世,都未曾跟我們提過關於自己疾病的事情。很久以後,我們跟母親提起這個問題,母親說,其實父親很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了,但他讓母親隱瞞著我們,假裝不知情地跟我們一起強顏歡笑。

就這樣,所有的謊言裡都充滿了善意。我們竭力瞞著父親,不想讓他過早地消極絕望;他卻始終跟母親一起瞞著我們,不想給女兒們額外增加心理負擔。

母親也跟我們說起了很多年來,一直埋藏在自己內心深處對父親的情感。他們之間也許談不上轟轟烈烈的愛情,卻是於患難之中顯露的真情!

當初母親嫁給父親後,有七年的時間未懷孕,在那個傳宗接代思想嚴重的年代,換做別人,也許早該讓婆家給休了。可父親卻始終善待母親,對她不離不棄,父親始終相信他們一定會有自己的孩子。這讓淳樸善良的母親受寵若驚,對父親心存感謝。

可以想象,長輩們的期盼加上世俗的目光,讓父親揹負了多大的壓力?而且這一背便是七年,直到大姐出生!

母親說,我們姐妹的相繼出生,父親都奉若珍寶,可生活的壓力也隨之增大。能吃飽穿暖,應該是那個年代的高標準了吧?於是,父親日夜辛苦勞作,只是為了讓我們過的好一些,少受一些苦。

在父母豐厚羽翼的庇護下,我們姐妹慢慢長大成人,我成了村裡第一個端“鐵飯碗”的中專生,小姐姐也成了村裡第一個“大學生”,而大姐和二姐已組建美滿幸福的家庭,孩子們都非常懂事孝順。父親嘴上雖然不說什麼,但心裡甚是欣慰。他一直在拼命努力,就是希望自己能夠盡到做父親的責任,讓孩子們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他不停地辛苦勞作,直至生命油枯燈盡……

母親總也忘不了,父親在生命最後的時光裡,變得極為依戀她,像個出生數月的嬰兒般喜歡粘著母親,經常會跟母親絮叨他們一起經歷過的那些陳年往事,無限回味與留戀。

那天上午,躺在母親面前的父親,突然語氣特別溫存地看著母親說:“老婆子,你能抱抱我嗎?”

母親看著一向傳統嚴肅的父親,如此一反常態,心裡頓時閃過一絲不祥之感,但她還是順從地將父親攬在懷裡。躺在母親懷裡的父親安靜而滿足,他們有多希望,在那一刻,時間可以被凝固……

寂寂中,有兩行清淚無聲地滑過父親瘦削的臉頰,滴落在母親胸前的衣襟上。父親走了!

……

母親娓娓道來,我們傾心聆聽,往事如膠片中的鏡頭,一幕幕浮現腦海,淚水早已流滿臉頰。

母親讓我們知道了父親的另一面,令我們對他肅然起敬,他對母親,對我們,已做到仁至義盡!至此,那個曾經困擾在我心頭的問題,似乎已不是問題,我相信,一個將妻子和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的人,世俗已無足輕重。而且,我終於知道,作為女兒,我還曾是父親的驕傲!

追思:尋找父親的專屬記憶

寫在後面:

寄託追思

在跟父親朝夕相處的日子裡,我曾試圖追尋答案,也在努力捕捉父愛的證據;當父親從我的生命中消失,當我可以坦然地跟母親談論起那些過往的歲月時,我終於明白,這個男人將自己對親人的那份摯愛,一直深藏在他的平淡靜默中,鐫刻在他的艱辛奔忙裡。

又是一年“父親節”,祝願天下所有的父親,能夠享受歲月靜好,安穩無恙;我要將一份追思寄往天國,緬懷我的父親,願那裡沒有煩惱憂傷,沒有疾病苦痛。只有我們對您永遠的愛與思念。

親愛的父親,若有來世,我願繼續做您的女兒!

文:薛梅

主播:丁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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