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吃西施乳(現代故事)

愛吃西施乳(現代故事)

A

鄭遠橋又嗅到了那種奇怪而又熟悉的味道,這種鮮美的味道無影無蹤卻又無處不在,它似乎有一種致幻的作用。

黃書記講話結束,禮堂裡掌聲如雷,人大副主任老柳致閉幕詞並宣佈大會閉幕,然後大家起立,奏國歌,忙了三個月的換屆大戲終於瓜熟蒂落,落下帷幕。鄭遠橋輕輕地鬆了一口氣。但就在這時,這股奇怪的氣息不知不覺瀰漫開來,讓偌大的會堂變得廚房一般混沌。

他忽然有了一種預感,莫不是身體出了問題?記得一位養生專家說過:人,如果突然能嗅到一些別人嗅不到的氣味,要麼是你的鼻子特別靈,要麼是你的身體出了異常。自己肯定不是鼻子靈的一類,因為鼻子遲鈍得像塊贅肉,就差點當擺設了,那麼剩下的就是身體異常了。

鄭遠橋有點恐懼,自己過去的一個秘書,運動員的身板,單位體檢竟查出個肺癌,三十幾歲的人一下子就萎了。鄭遠橋很納悶,秘書煙酒不沾,唯一的嗜好是打網球,怎麼偏偏就招了這麼重的病?看來人生無常,疾病多變,還是提防一點為好。

在慶祝大會閉幕午宴上,鄭遠橋對市委黃書記說,大戲唱罷,小戲不急,我請幾天假去做個體檢。黃書記問:身體不舒服?鄭遠橋說,也沒什麼大問題,就是老能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檢查一下鼻腔和咽喉吧,咱藍城在耳鼻喉科方面是弱項,需要到外地。黃書記停頓了一下說,政府組成人員等著你常委會下任命,但身體要緊,你還是抓緊去檢查吧。

老黃人很儒雅,只是眼花得厲害。他和鄭遠橋搭班子幹了一屆,雖說桌子底下有時磕磕絆絆,但面上還是一團和氣。在他倆之前幾任書記市長,總是尿不到一個壺裡,下面的幹部很難做,他倆團結,藍城的日子也就顯得風平浪靜了。但這種平靜在本次換屆前卻出現了輕波微瀾,嗅覺靈敏的會察覺出一些問題,只是沒有誰來說破它。

事情的起因是人事,這次政府換屆,省裡本來確定老黃退下來,到人大當主任,鄭遠橋接任書記,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差頭,五十八歲的老黃依然留任書記,而五十五歲的鄭遠橋卻到了人大,省裡派了一個叫何陽的年輕幹部來藍城當市長。

依照常規,人代會結束後人大常委會應該馬上對政府組成人員,也就是部委辦局的一把手進行任命。任命由市委研究,市長提名,人大常委會投票通過。鄭遠橋當市長提過無數這樣的人選,這是一種必須走的程序,一般不會出什麼問題。他給幾位副主任分了工,定下下次研究人事任免議題常委會大致時間,就動身外出。

其實,鄭遠橋並不是真的把嗅到異味看得多麼重,他也想借著這個由頭到外地走走。自從換屆人選發生了離奇變化之後,他內心總是雲山霧罩,他搞不清楚本來有板有眼的一首曲子,怎麼彈著彈著就跑了調兒。從省裡傳出消息由他接任老黃後,一向穩重的老黃變得更加穩重,一副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的姿態,鄭遠橋很是佩服老黃這種修煉的境界,與老黃相比,自己倒是不時有種竊喜之心。

出乎意料的是,鄭遠橋的這種竊喜沒有變成省委的紅頭文件,最後的結果是老黃原職務沒動,他自然也就沒接任書記,讓他更沒想到的是他竟然到了人大,市長的位子被省裡新派來的何陽給坐了。他並不怨恨何陽,何陽是省直機關來的,和自己當年下來當副市長一樣,這是組織行為,和下派幹部沒關係,為此,人代會選舉前,他在代表團長會議上下了死令,必須確保何陽高票當選。話傳到何陽耳朵裡,感動得何陽差點流出眼淚來。選舉結果出來後,何陽是唯一一個滿票,比他這個人大主任還多兩票。何陽在向鄭遠橋敬酒時摟著他的脖子說,今後老市長的事就是我何陽的事,我要是說二話,我就是混蛋。鄭遠橋沒有想到有著經濟學博士學位的何陽還會說土話,他會心地點點頭。

外出的第一站是上海。秘書長王義提議去北京,他否了。王義是個精瘦的矮個子,人很機靈,辦事有根,在人大做了幾年秘書長,口碑不錯,鄭遠橋打算繼續用他,這次出門的事就由他來操辦。鄭遠橋對北京這個超大型鄰居的擁擠一向不習慣,加之北京藍城也就一個小時的車程,去北京還叫去外地嗎?在他的腦子裡,北京和藍城是一條藤上覆制的兩個瓜,無非大小不一而已。

鄭遠橋吸著煙說:打個電話也好,但不說檢查情況,就說還在等結果。王義和周老闆面面相覷,不知他為什麼要保密這樣一個結果,但既然領導發話了,作為下屬執行就是了。這樣的保密,讓王義很遭罪,來電一個接一個,有市級領導,也有局級幹部,還有企業界的老總,口齒伶俐的王義只能支支吾吾,左推右擋。鄭遠橋囑咐王義,把所有來電話詢問的人都記下來,王義想了個簡便的辦法,接一個電話,在電話簿相應的人名前劃個對號,誰打誰沒打,一翻電話簿就清楚了。

這期間,鄭遠橋也接了幾個電話,一個是市委書記老黃打來的,老黃禮節性地問了問身體情況,然後說既然出去了,就別擔心工作,好好調整一下。一個是何陽打來的,說老市長在外地不要節省,窮家富路,錢該花就花,財政給兜著。再有一個是東山賓館經理王梅打來的,王梅說這段時間藍城都傳言他患了重病,議論很多,問他是否通過什麼途徑闢辟謠。

王梅是他擔任副市長期間在故鄉灞縣發現的一個人才,後來改行當了東山賓館經理。他與王梅之間的關係就像牛肉蘿蔔湯,儘管牛肉是牛肉、蘿f、是蘿蔔,但彼此都煮進了對方的味道。

夜深,他在床上輾轉反側,腦子像亂了程序的幻燈機,一幅幅未經剪輯的圖片紛紛打出來,都是換屆前的樁樁往事,這其中有一張圖片特別清晰,圖片中的人物是戴老,一個省城大院高深莫測的很神秘的人物。他當市長期間,作為省裡實權派的戴老給他介紹了一個客戶,想開發改造藍城中心廣場,他很重視,讓規劃、土地、城建等部門都提前介入了,如果這個開發商真的有實力,同等條件下應予以關照。但結果好事沒辦成,項目招投標時,中心廣場的牌被別人給摘了。

事後,這個開發商給他打來一個電話,陰陽怪氣的,說了一些招標之外的話,大意是怪藍城政府一開始就沒想把項目給他做,要想給他,還能別人摘牌?這話著實沒根沒據.鄭遠橋早料到中心廣場改造項目是塊群狼撕咬的肥肉,他不想在這個項目上弄髒了自己,根本沒有什麼暗箱操作。但他不想和開發商說這些,他對這個總是斜視一切的商人有點反感,他想自己應該和戴老解釋清楚這個問題,只要戴老不誤會,這事也就過去了。

他給戴老打了個電話,想解釋一下這個開發商沒有中標的原因,但戴老在電話裡的態度讓他有些發懵,戴老說:遠橋呀,我給你介紹開發商了嗎?我好像記不得了。他放下電話後,心裡有點忐忑,戴老是個嚴謹的領導,一向以沉穩細緻著稱,他交代的事怎麼會忘了呢?這事成了他一塊心病,他謹慎地注意著藍城換屆前的風向,當省裡傳出這次換屆讓他接任市委書記的消息後,他覺得自己真是多慮了,換屆人選戴老是決策人之一,如果他反對,省裡不會這麼安排。

換屆前夕,戴老來藍城搞調研,他請戴老去臘頭驛吃了一次河魨,臘頭驛原來是東山賓館經理王梅開的一個小店,王梅調到東山賓館任經理後,酒店由她父母經營,但鄭遠橋有應酬的時候,還是給王梅打電話,因為吃河魨非同尋常,要確保吃得安全才是。王梅接到電話說,放心吧市長,家父親自下廚,把你們當揚州知府待,總該放心了吧?王家祖上擔做過揚州知府的家廚,烹調河魨是祖傳技藝。王梅的安排果然到位,戴老在臘頭驛坐下後便雅興漸高,他對這個幽靜私密的河邊小店頗為好奇。

戴老說,對於有的人,吃河魨是吃一種精神,一種視死如歸的氣魄,一種敢為天下先的膽識!我分管幹部工作多年,我認為在吃河魨問題上顧慮重重的人需要考察他的膽識。說完,戴老哈哈大笑起來。鄭遠橋感到自己需要學習的知識實在太多了,自己喜歡吃河魨,但卻不知道河魨種類如此之多。戴老張口就說出河魨有多少種,而且每一種都能叫出名字,與戴老相比,自己是孤陋寡聞了,自己吃河魨,只能是空有口腹之快而已,人家戴老則是吃出了學問,並上升到了精神的層面。

兩個人,一瓶酒,鄭遠橋像個私塾裡的學生在先生面前吃小灶,專心聽著戴老娓娓道來。當羊脂一樣色澤的壓軸菜端上時,戴老一雙睿智的眼睛忽然充了血一般變得凝固起來,他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嘴角如同菱角一般翹起來。鄭遠橋本想賣個關子,讓戴老猜猜這是一道什麼菜,誰知,戴老幾乎沒有停頓就用標準的京式普通話道:西施乳!我只要聞~聞就知道,這肯定是西施乳。鄭遠橋大吃一驚,戴老是自己第一個遇到未加思索就能叫出這道菜名的領導,心中不由的對戴老再添敬意。戴老隨即吟出一句詩來:河魨好比西施乳,吳王當年未必嘗。一道有文化的好菜呀!

臘頭驛一別,戴老再沒來藍城,有次在省裡開會,他想去拜訪戴老,卻被秘書擋駕了,秘書說戴老最近忙於各地市的換屆工作,禮節性的會面都免了。鄭遠橋一聽心裡就明白了,換屆之際,瓜田李下之時,為了避嫌,戴老少些應酬這是明智之舉,也就沒再去打擾他老人家。他想等換屆後,他以藍城市委書記的身份再去拜訪戴老,那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他還想,一定請戴老再來藍城,讓戴老再吃一回西施乳,再上一堂河魨課,他已經跟王梅打過招呼,下次,一定要弄幾條戴老說的燕尾魨。

省委關於藍城換屆的人選公佈後,和事先設計的版本有了較大出入,鄭遠橋這個原本要接任書記的市長,出人意料的到了人大。關於這種安排,說法不少,他在省裡的關係也暗示他,高層在他的使用上似乎產生了分歧。儘管他自己也不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有一點他必須把握好,就是不去議論,有人提起此類話茬兒,他總是岔開話題,要麼說茶,要麼論酒,要麼就侃侃河魨的吃法,識趣的也就不再多嘴了。

儘管鄭遠橋總是在迴避這次換屆人事上的蹊蹺變化,但他隱隱有一種感覺,這變化與戴老吃的那頓飯有關,莫不是戴老在借吃飯之機考察自己?自己又有那句話說得不得要領呢?他幾乎回憶了當時自己說的每一句話,記憶中,那個晚上一直是戴老在講,他僅僅是附和而已。

鄭遠橋睡不著,腦子裡總在過電影,就索性打開電視,電視一個讀書節目在講解古詩,正在解釋“煙花三月下揚州”的煙花為何物,他想,古人的三月不正是今人的四月嗎?何不去揚州走走?在上海幾日,沒有討到想要的清閒,心思總是如風吹楊絮,喧囂的大上海沒一處安靜,城小人少的揚州或許會好些吧。他當即給王義的房間打電話。電話響了四聲,才聽出王義睡意朦朧的應答,他說:準備準備,明天去揚州!

B

到了揚州,入住瘦西湖畔的一家星級賓館,周老闆的朋友朱女士駕車拉他們去郊外的瓜洲吃晚餐。

晚餐在瓜洲古渡旁一個水杉環抱的農家院。鄭遠橋事先交代過,這次到揚州要做一回隱士,迴歸田野山林,吃點鄉間土菜,喝點民間米酒。這是他謀劃的一種軟著陸,就像飛機在雲層裡飛,在接近機場的時候不降低高度會出大問題的,認識到這一點,就該早做心態上的調整,不能再風風火火地忙了。

晚餐果然和大賓館那些花架子菜不同,燉江魚、燜土雞、蒸豆腐、炸河蝦,每道菜都令人賞心悅目。場面熱烈如同過年,鄭遠橋很開心,給大家講發生在瓜洲的杜十孃的故事,講秀才李甲的薄情和杜十孃的烈性。酒喝到好處,朱女士賣了個關子:鄭市長,我們為您特意準備了一道菜,現在就隆重推出。鄭遠橋還沒有反應過來,一身細花村婦裝束的服務員已經端著一個白磁盤上來了,不用說,這是一道西施乳。朱女士很投入地介紹西施乳的來龍去脈,她沒有注意到鄭遠橋已經走神了。鄭遠橋眼睛看著那盤雪白的西施乳,腦子裡卻又過起了電影,影片是六年前在臘頭驛那頓印象清晰的晚餐。

那是他擔任市委副書記時發生的事情。也是換屆前夕,省委組織部考核組來藍城進行換屆考核,考核組到達這天,依慣例,市委書記或市長要出面搞一次宴請。但事不湊巧,那兩天,當時的書記老周臨時有要事去了京城,市長老孫到南方招商未歸,宴請考核組的重擔落在了市委副書記鄭遠橋肩上。考核組組長姓喬,是個有板有眼的局級幹部,他五十有四,年齡不算大,但過早地白了頭,大夥都叫他喬老爺。

在考核組下榻的招待所,和喬老爺並不熟悉的鄭遠橋提出要代表市委宴請考核組時,喬老爺說,不必搞些場面了,我們是有紀律的。一句話把鄭遠橋撂在了那裡,喬老爺沒說假話,換屆考核的確有紀律,可是禮節性宴請已經是人人心知肚明的規矩,這個喬老爺竟然會油鹽不進。

考核組在藍城考核了兩週,民主推薦、個別談話、延伸考核,把藍城政壇惹得風生水起、短信橫飛。對於這次政府換屆,身為市委副書記的鄭遠橋沒有動過念頭,因為換屆前市委書記老周在常委會上說過,省委領導已經打過招呼,本次換屆是大局穩定,局部微調。什麼是大局穩定?也就是說人大、政府、政協的三個巨頭不會動,要動也是動動三個班子的副職或檢法兩長,這樣才是局部微調,鄭遠橋分析過,三個班子的一把手年齡尚未夠線,不到一刀抹脖子的時候,別人著急也是幹上火,至於他自己,因為還有兩屆的餘地,這一次也就沒什麼打算。

考核組和他談話是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喬老爺一雙眼睛盯著他問了許多問題,尤其對市長老孫,喬老爺似乎格外感興趣。鄭遠橋給了老孫高度評價,說他有能力、有魄力、會幹敢幹,能擔重任。說心裡話,鄭遠橋對市長老孫有些意見,老孫一門心思抓GDP,在預算方面對黨群口是能減就減,弄得組宣紀工青婦像後孃養的孩子,吃了上頓沒有下頓,但這是換屆考核,他不能把這些意見反映給考核組,他必須維護市委班子的團結。談完話已是飯時,喬老爺說,老鄭呀,藍城有沒有特色小吃?我想換換口味。鄭遠橋有點受寵若驚,喬老爺主動約他吃飯讓他出乎意料。他說我請您們去臘頭驛吧,一個小店。喬老爺說,別人不去,就我倆。

晚上,兩人去了郊外的臘頭驛。臘頭驛規模不大,藏在城北北大河邊的柳林裡,是市評劇團下海的王梅所開。王梅人生得標緻,像仕女畫的翻版,她舉止文雅,笑容可人,一襲白衣早早地就在門口迎候。臘頭驛包房少,一般需要事先預定,一旦有了政要巨賈預定,其它客人就不接了,原因很簡單,一來大人物需要清靜;二來廚師也忙不迭,因為臘頭驛專門烹飪河魨。對這種有劇毒的魚,烹飪需要慢工細活,桌一多,萬一廚師亂了次序,那是要出人命的。鄭遠橋喜歡吃河魨,他在給王梅打電話時特意囑咐,今晚的客人很重要,要讓廚師拿出點絕活來。

喬老爺一邁人臘頭驛,兩道眉毛便展開了,如同一對兒上翹的羊角。他問:你哪來的情報知道我喜歡吃河魨?鄭遠橋心裡暗喜,沒想到歪打正著撞上了喬老爺的癢癢肉。就說,喬局是潮州人,潮州可是出美食家的地方。鄭遠橋在如何稱呼喬老爺上破費了一番腦筋,老喬是局級幹部,但巡視員是虛職,稱呼起來不妥,稱組長吧,又太小,他想還是稱喬局為好,這樣既表明了級別,又顯示出一種尊重。喬老爺道:美食家我不配,可這烏狼的確是我的最愛。鄭遠橋知道潮州人稱河魨為烏狼,就像河北稱河魨為臘頭一樣,這是方言差別。他想,王梅的臘頭驛如果像潮州方言改成烏狼驛,恐怕就沒人敢光顧了。兩人被王梅迎進包房,還沒坐下,喬老爺就盯著王梅道,好面熟呀,我們在哪裡見過。喬老爺的口氣不容商量,等於是一個結論。王梅的目光在喬老爺的臉上遲疑了片刻,附和著說,是有點面熟。鄭遠橋知道,漂亮的女人總是讓人似曾相識,喬老爺認為見過王梅這並不奇怪。

碧綠的明前龍井一沏,並不大的包房裡便瀰漫起一股奶香,這是優質龍井茶的特徵,鄭遠橋一直懷疑茶農在炒茶時加了牛奶,否則,本是植物的茶葉怎麼會有一種動物的味道。鄭遠橋遞過一支菸,喬老爺擺擺手拒絕了。他打了個哈欠,揉了揉太陽穴說:考核幹部這活兒真是熬心血,腦子都熬成了一桶漿糊,唉,換屆換屆,一桶漿糊,漿糊一桶!真該早出來透透氣。鄭遠橋說:招待所的伙食都是大路菜,吃一頓兩頓尚可,天天吃就折磨胃了。喬老爺道,不瞞你說老鄭,今天我這是第二次出來,第一次是老周請,他是市委書記,我不好不出來,今天是我主動要你請。鄭遠橋狡黠地笑笑問:不對吧喬局,孫市長沒請過您?喬老爺停頓了片刻,端起茶杯湊在嘴邊道:老孫忙,一市之長嘛,那天談話,四十分鐘他接了七個電話,我們考核組的一個同志給他數著呢。鄭遠橋點點頭,藍城經濟不發達,市長壓力大,沒安排吃飯也可以理解。

菜上來了,有清燉河純、涼拌河魨皮、生河魨片和紅燒河魨,另外還有一盤河魨餡水餃。鄭遠橋要了一瓶十年的古越龍山,兩個人邊吃邊聊。鄭遠橋發現喬老爺很豪爽,如果不聽口音很難看出他是南方人。他原來在空軍工作,十年前從師職崗位轉業來到省委機關,在省直機關一個部門任巡視員。他告訴鄭遠橋,換屆的事情雖然大政方針已定,但天下之事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事在人為,比如干部安排問題吧,現在的政策是越來越重視民意,群眾認不認可很關鍵,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群眾不買你的賬,也是白搭。喬老爺還給他講了個故事:說早年間有個大戶人家,生了一對雙胞胎,老大和老二相差一個時辰,算命先生說,老大是王侯之命,老二則命裡註定是乞丐的料。孩子的父母於是對兩個孩子的態度有了是天壤之差,老大從此養尊處優,老二處處遭受白眼。可是後來呢,老大並沒當成什麼王侯,而老二卻成就了一番事業,這是為什麼?用唯物主義者的話說,後天努力很重要。

鄭遠橋聽出喬老爺話裡有話,搖搖頭說,老二就是老二,再怎麼做也當不了老大,這就是命了。話說到這個程度,兩人都止住了這個敏感的話題。喬老爺說,老鄭啊,這個飯店的經理看上去很有品位啊。喬老爺在說這話時,正夾起一塊河純皮,卻沒有下嘴,而是停在眼前等著鄭遠橋回話。鄭遠橋沒有直接回答,他朝外面喊了一聲,小王!門外脆脆地應了一聲,王梅推門進來。鄭遠橋道:領導正誇你的人和菜呢,敬杯酒吧。王梅很有分寸地點點頭,挨著喬老爺坐下來,其實,雖然是鄭遠橋和喬老爺兩個人吃飯,但餐檯上卻擺了三套餐具,喬老爺早就看到了這個細節。喬老爺把那塊河魨皮投進嘴裡,一種膠質研磨的聲音從嘴裡傳出來,如同咀嚼海蜇。待這種研磨之聲弱下去,王梅斟滿酒,舉杯說,我敬兩位領導一杯,感謝兩位領導光臨小小的臘頭驛。喬老爺端著杯說,店小名氣大,眼界大開啊。鄭遠橋微微笑著,他知道喬老爺這話是真話。三個人都乾了杯中的酒,再斟,一瓶酒已經見底。鄭遠橋問,再喝一瓶吧,菜還沒有上齊。喬老爺很紳士地說,喝不喝要看王經理了。王梅拍了拍手掌,一個服務員推門進來,王梅吩咐,再拿兩瓶酒。

服務員走了,喬老爺卻怔住了,他盯著王梅問:兩瓶?王梅莞爾一笑:好事成雙嘛。喬老爺再看看鄭遠橋,鄭遠橋說,喬局,我雖然酒量不大,可也是一條慷慨漢子,喝!喬老爺畢竟是飛行員出身,軍人的血性不減當年,看王梅如此豪氣,一腔軍人的熱血頓時逼近沸點,但他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有道是客隨主便嘛,不過老鄭我要多句話,這酒錢可不能讓人家王經理出,今天是你請客。鄭遠橋沒想到喬老爺這樣會送人情,就哈哈一笑道:我出,別說兩瓶,就是三個兩瓶我也出。

酒至三瓶,王梅和喬老爺已經談得很熟了,原來,王梅當演員時,曾到喬老爺所在的部隊慰問演出,喬老爺的面熟自然也不是杜撰了。喬老爺問:你是評劇演員,可我記得你到部隊唱的卻是越劇,是西施。王梅點點頭,是的,我喜歡越劇,我們團到杭州小百花學過一出越劇《西施斷纜》。喬老爺來了興致,道:我雖是潮州人,卻也喜歡越劇,王經理可否唱一段讓我們飽飽耳福。王梅說清唱一曲可以,但我有個要求,不知喬局給不給面子?喬老爺眯著眼看王梅會提什麼條件,他沒說行或不行,他要等對方提出條件後再做答覆。王梅說,如果我清唱一曲助興,那麼請兩位領導再上兩瓶紅酒怎樣?喬老爺把目光轉向鄭遠橋,似乎在問,你老鄭是否帶足了酒錢?鄭遠橋說,乾脆,再上三瓶,我們也圖個六六大順!王梅站起身,站成丁字步,右手蘭花指在面前輕輕劃了個弧度,一雙眸子頓時被擦亮了:

範郎本是英雄漢

為何今日失了常

莫非他,

難使大王改主張

王梅唱的是《西施斷纜》中西施那段名唱,這曾叫無數戲迷潸然淚下的唱詞悲慼婉轉,撥人心絃。鄭遠橋幾次聽過王梅唱這段越劇,每一次心裡都充滿了一種無奈的悲壯。喬老爺聽得入迷,右手的食指輕輕釦著桌面,為王梅打著拍子。一曲唱畢,兩人誰也沒有說話,似乎都在體會唱詞中的含義。還是王梅打破了寧靜,用新上的酒斟滿了三杯,然後說:獻醜了。說完,徐徐地幹了一個滿杯。兩位領導見王梅喝了個滿杯,都意識到剛才的失禮,便快速地端起杯,相互示意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

鄭遠橋感到酒力有些失控,板著舌頭問,壓軸菜呢?還要等嗎?王梅笑著說,等不及了吧?美味要在最後品嚐。鄭遠橋說,等喝多了,再好的美味也感覺不到了。王梅糾正說,鄭書記這話雖然有道理,但也不全對,其實你們當領導的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說美味在最後,強調的是一個等字,等的過程,是一個期待的過程,很多事情,過程比結果重要。

鄭遠橋不說話了,他低頭輕輕喝了一口湯。喬老爺卻有些糊塗,他問:王經理呀,河魨魚能吃的都上齊了,還有什麼壓軸菜?王梅說您等等,我親自去端這道菜。說完,王梅去了後廚。喬老爺說,老鄭,這個王經理好酒量。鄭遠橋道,她酒量也不大,今天是遇到知音了。喬老爺用溼巾擦了擦下頜,頗有感觸地說:人才呀,越劇名角開臘頭館,可惜。鄭遠橋也若有所思地說,據說當年那個扮演楊子榮的京劇名角也在上海開小飯店。喬老爺點點頭道,此一時,彼一時。他似乎還沒說完,王梅端著一個碩大的骨瓷平盤進來,小心地擺上餐桌中央,對喬老爺說:請領導品嚐。喬老爺一看,盤中是白色的蠶豆狀的東西,他從沒有吃過這樣的菜,便夾了一塊來吃,一入口,這膏狀的東西便豆腐腦一樣化了,像熱雪糕,又像鹹味奶油,感覺鮮美無比,美妙絕倫。好吃!喬老爺禁不住讚美了一聲,問:這麼好吃的美味,肯定和店名有關吧?

聰明!鄭遠橋豎起拇指,喬老爺的睿智非同一般,他請一些領導吃過此菜,有人猜這是豆花,有人猜是雞腎,能一眼看穿這和臘頭有關的還沒有。

這是臘頭魚的精囊,只有雄性的臘頭魚在特定的季節裡才會有,喬局有口福呀。王梅說。喬老爺問:這菜叫什麼名字?王梅說,一個很美麗的名字,西施乳。

西施乳?喬老爺重複了一句,專注地盯著這盤西施乳,似乎這乳裡藏著什麼秘密一樣,他小心翼翼地再夾一塊入口,美美地品味一番,然後說:難怪古人有拼死吃河魨一說,原來奧秘在此啊。

佳餚不負美酒。喬老爺很興奮,酒喝得開心,開始反客為主,一杯接一杯勸酒,把鄭遠橋喝得頭重腳輕起來,喬老爺也不難為他,只是看緊了王梅的酒杯。王梅並不拒絕,很優雅地喝著,每次乾杯后王梅會把空杯持平,嗯一聲讓對方看個清楚。鄭遠橋有些坐不住了,說我去透透風,等會兒回來補上,不差酒。他走出屋外,沿著河堤漫步。色彩凝重的河水沒有一絲波瀾,像石油一樣緩緩地流著,他感到頭脹胃湧,扶住一棵柳樹,用食指刺激了一下喉嚨,嘩嘩吐了幾口,腦壓才輕了些。

鄭遠橋回來的時候,發現喬老爺已經走了。鄭遠橋問喝了多少?王梅說你出去後我又要了一瓶,一共七瓶。鄭遠橋心裡一顫,這可是自己喝酒的記錄了。王梅雖然酒量不小,但古越龍山後勁足,她雙頰燦若桃花,挽成髮髻的頭髮有點亂,白色制服上衣搭在椅背上,條紋襯衣甚至多開了一個領釦。鄭遠橋不能再留,他說今天要多謝你王梅,喬局開心不是裝出來的。王梅看著窗外說,謝什麼呢?我又沒幫上你什麼。鄭遠橋說,一道西施乳,多喝四瓶酒,還能說沒做什麼?王梅說,酒,只是一種介質,通過這種介質傳遞的其它東西才是正題,對了,喬局說了,他很欣賞你。鄭遠橋愣了一下,笑笑說,因為我沒有野心吧。

換屆考核結束,喬老爺臨走時給鄭遠橋打了個電話,他說:老鄭啊,有朝一日別忘了再請我吃西施乳,那個臘頭驛的王梅是個人才,有朝一日應該用用。喬老爺連說了兩個有朝一日,這讓鄭遠橋很納悶,他不便多問,就嘻嘻哈哈地答應了。

讓藍城上下沒有想到的是,省委對藍城政府人大換屆的班子做了較大的調整,市長老孫按著七進八不進的原則本來還可以幹三年,卻突然調整到人大常委會當主任,新一屆市長人選並沒外派,是副書記鄭遠橋。市委書記老週五十七歲,由老孫從一線退出的殘酷現實,他聯想到明年黨委換屆自己也該下來,不免就有些兔死狐悲,他對鄭遠橋說,老鄭呀,年輕就是實力呀,我們可都是秋後的螞蚱,沒幾天蹦躂了,以後就看你了。市委換屆時,果然老周退下來,鄰市的市長老黃過來當書記,老黃一到藍城,就另開爐灶,把老周那一頁颳風一樣翻過去了。

鄭遠橋當選市長後,他沒有忘喬組長那個電話,每年都請喬老爺來藍城吃一次西施乳。至於王梅,他讓市政府秘書長李正給調來擔任接待處下屬的東山賓館總經理。秘書長李正是條領導肚子裡的蛔蟲,做什麼事都能和領導的思路合拍,鄭遠橋很信任他。王梅調走時把父母從灞縣接來接管臘頭驛,臘頭驛在她父母的經營下名氣越來越大,許多省城的老闆都慕名而來,一嘗美味。

現在,接待方的領導熱情地請他品嚐西施乳,他禮貌地用筷子點了點,便不再動了。這盤西施乳讓他的注意力總是走神兒,接待方熱情洋溢的介紹他一句也沒聽進去。瓜洲古渡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傷心地,是個讓人心事糾結的地方,接待方為什麼要選擇這麼一個地方接風呢?

這頓飯,鄭遠橋喝了不少花雕酒,從農家院出來,他感到兩腳好像踩在棉花上,他自言自語:揚州,不光有杜十娘,好像還出了個史可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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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遠橋當初認識王梅其實很偶然。十幾年前,他還是藍城主管文化教育工作的副市長,春節回故鄉灞縣省親,灞縣屬於藍城的郊縣,離藍城也就兩個小時的車程。回去後幾個中學同學在酒館裡熱聚了一番後覺得意猶未盡,非要拉他去歌廳唱歌,他礙於情面,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敷衍。同學間是不能擺市長架子的,這些同學一見面還是當年的德性,尤其喜歡拿他和同桌孫小杰那點糗事當下酒菜,全然不顧他和孫小杰的尷尬。

也難怪,四十幾號人,就他和孫小杰考上了大學,其他人最好的才讀個大專,雖說同學們在灞縣也算有頭有臉,但與他和孫小杰相比,還是有差距,他是藍城的副市長,孫小杰在藍城師專當歷史系主任,兩個出人頭地的同學自然就是露頭椽子出頭鳥,大夥不拿他倆開涮就對不住他們了。

去的那家歌廳是量販式自助歌廳,沒有小姐陪唱,這是他之所以答應去歌廳的條件,作為副市長,他不想涉足異性陪侍的場所,以免影響自己的仕途。請客的人是大樁,縣公安局治安大隊的民警,安排洗冼唱唱是家常便飯。

大樁是鄭遠橋在灞縣的死黨,鄭遠橋一回來,大樁就成了他的專職秘書,鄭遠橋知道大樁除了好飲幾杯外,沒有敲詐勒索禍害百姓的惡習,對他就比較信任。那天,一身白衣白裙的王梅進了他們的包房,為大夥點歌服務。鄭遠橋開始沒有注意王梅,他點了一首歌,是越劇《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平心而論,鄭遠橋唱越劇並不拿手,他看到同學都唱流行歌曲,就想來個花樣,劍走偏鋒,免得落人流行歌曲的俗套。

他點這首歌時,王梅怪怪地看了他一眼。鄭遠橋隨著樂曲唱起時,包房裡安靜異常,同學們都靜靜地聽他唱,連一直在張羅著喝啤酒的大樁也端著杯子停在那裡,他們瞭解鄭遠橋的底細,瞭解他走過的每一步,但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會唱這種南方的越劇。歌畢,大夥熱烈鼓掌,負責點歌的王梅也面呈微笑跟著鼓掌。大樁放下酒杯問:遠橋啥時候學的這一手?深藏不露啊!鄭遠橋謙虛地擺擺手,道:瞎唱,跟電視學的。大樁這一問,問到了鄭遠橋的軟肋上,其實,鄭遠橋唱越劇是跟孫小杰學的,孫小杰是杭州人,喜歡唱越劇,但這一點中學同學毫不知情,孫小杰在大學時才顯露這一特長,兩人暑期在一起時,孫小杰教了鄭遠橋兩個劇目中的一些唱段,一個劇目是《紅樓夢》,另一個是《西施斷纜》。

孫小杰是個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在中學時就崇拜李清照,喜歡古典詩詞,這一愛好與喜歡歷史的鄭遠橋自然就多了些共同的話題。更讓鄭遠橋刮目相看的是,孫小杰喜歡篆刻,在石頭上刻的篆書他一個也識不來。孫小杰是初二時隨父母工作調動轉學來到灞縣的,那一天,當班主任老師把這個穿著紅格小衫的女同學介紹給大家時,鄭遠橋瞬間就生出一種別樣的衝動,好像那紅格小衫的每一個格子都是一扇能看得見風景的小窗,以至於多年以後他還對紅格衣服情有獨鍾。老師安排孫小杰和他同桌,作為班長的他,自然就擔負起呵護這個新同學的責任。那個時候,中學裡有一種欺負外來生的習氣,班裡三個外地轉學來的石油職工子弟,都有過當受氣包的經歷。但孫小杰因為和鄭遠橋同桌,她躲過了這一劫。

孫小杰身體很軟,說話聲音也軟,甚至她的頭髮也比別的女同學軟。讓鄭遠橋好奇的是孫小杰那雙手,胖胖的,每個關節處都有個圓圓的酒窩,他想,別的女同學酒窩都長在臉上,孫小杰的酒窩怎麼就長在了手背上?後來,他還問過一個算命的瞎子,瞎子告訴他,說這是觀音手,福相。鄭遠橋對孫小杰的保護從小就有一種政治家的智慧,他不直接出面,而是把這個任務佈置給了大樁,大樁牛一樣壯實,是個靠蠻力橫衝直撞的學生,大樁連老師的話都不聽,卻聽鄭遠橋的,大樁對別人說過,遠橋是咱們班的宋江!我大樁就是李逵。鄭遠橋雖然保護孫小杰,卻從沒有向她表示過什麼,用鄭遠橋的話說,兩人之間沒有情感上的糾葛,儘管上大學時幾個假期他們都在一起,但那層薄薄的窗紙卻水牛皮一樣堅韌,孫小杰試圖戳破它,刻了一枚閒章贈他,閒章上是高山流水四個字。鄭遠橋熟讀歷史,知道這是伯牙子期知音之喻,卻只是收好圖章,沒敢越雷池半步。大學畢業後,孫小杰分回藍城師專當了一名歷史老師,而鄭遠橋留在省城從政並娶了省城一位領導的女兒。當然,作為省城領導的乘龍快婿,他成為省直機關一顆耀眼的明星。幾年後,作為省直機關裡年輕的處長,他被派到藍城擔任副市長,家還留在省城。

大夥接著唱歌,鄭遠橋點燃一支菸,眯著眼看這些往日同學的表演。劉彪是當年的體委,也是班裡的帥哥,當時迷倒了一片女同學,現在竟然有些禿頂。劉彪現在開飯店,整日送往迎來,過度的酒精侵蝕了他的身體。總是爭搶麥克的是馬小紅,當年班裡的文藝委員,現在在縣信訪局當科長,她條件雖好,可惜婚姻不幸,據說辦公司的老公嗜好賭博,欠了賭債無數,為了不被債務拖垮,兩人只好離婚。離異後的馬小紅開始發胖,但並不臃腫,她的歌悲催無限,聽得同學們心酸不已。坐在角落裡一杯接一杯喝酒的是丁喜發,這是一個心事重重的人,同學都稱他發哥,他本來在縣紡織廠當書記,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誰知一夜之間企業改制,他沒處當書記了,因為過去也算個領導,下崗一年後被組織照顧到交警隊當協警。其它幾個同學鄭遠橋只記住了姓和綽號,至於大名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他們都在辦公司做生意,憑穿戴就知道腰裡不會少鈔票。

大樁的酒有些猛,他惺忪著一雙眼對王梅說,聽說你是戲校畢業的,來一首怎麼樣?王梅沒有婉拒,因為這些人是她在歌廳裡看到最有身份的人了,從老闆對大樁畢恭畢敬的禮貌中他也明白了幾分,就問:各位想聽什麼歌呢?這一問,倒把大樁問住了,大樁看看鄭遠橋,道:遠橋你點吧。鄭遠橋正在想著心事,就敷衍著說:隨便。王梅想了想,說:剛才這位領導唱了《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受到大家歡迎,那麼我也來段越劇吧,就唱《西施斷纜》中的一段,說完,從電腦中選好曲子,手持麥克風站起身來。鄭遠橋一聽到這個劇目,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年輕女孩子,突然覺著很眼熟,但一時又想想不起來。

王梅唱的是“捨身去,離家園”那段戲,唱腔十分專業,別人聽不出來,鄭遠橋卻不外行,他聽出來了,沒經過專業培訓,腔調不會如此婉轉。鄭遠橋聽得很投入,兩眼一直沒有離開王梅的側臉,鄭遠橋猛然意識到:這不是孫小杰嗎?他幾乎要叫出聲來,孫小杰何時來到了現場?孫小杰作為師專歷史系的主任,不僅在電視上開講座,而且她金石篆刻的作品也成為收藏者的至愛,藍城政壇文壇上有名有姓的人物都以擁有她刻的一方印章為榮。王梅的《西施斷纜》唱完了,他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明白自己這是一種移情現象。鄭遠橋忘了鼓掌,依然看著轉過臉來的王梅,像!太像了!他自言自語。像什麼?王梅靦腆地問。

大家把目光齊刷刷聚焦在鄭遠橋的臉上,鄭遠橋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靈機一動,帶頭鼓起掌來,大家也都跟著鼓掌,一場尷尬被掌聲化解。大家又開始唱歌,馬小紅湊過來坐下,附在他的耳朵上說:我知道這個小姐像誰?鄭遠橋警覺起來,問:像誰?馬小紅賣了個關子,道:還用我說嗎?市長大人剛才眼都直了,誰能讓你這麼忘情,你心裡明白。鄭遠橋臉有些熱,他倒滿兩杯啤酒,遞給對方一杯,說:你無非要逼我喝杯酒而已,來,我敬你一杯。馬小紅笑了,得饒人處且饒人,既然鄭遠橋已經舉起白旗,她也不必再窮追猛打了。兩人喝了一杯酒,馬小紅又去搶麥克風唱歌了。

鄭遠橋沒有想到,他倆剛才小聲對話,卻被王梅聽了個真切,馬小紅離座後,王梅過來倒茶,她倒得很慢,邊倒邊不抬頭地問:領導還沒有說像什麼呢?鄭遠橋示意她在鄰座坐下,問:你是專業演員?王梅說自己是省戲校畢業的,因為沒找到工作,就在歌廳打工。鄭遠橋又問:在戲校專攻越劇?王梅說自己主攻的是評劇,越劇只是選修。鄭遠橋馬上就想到了藍城自己分管的文化系統的評劇團,評劇團多年沒有進入,還真缺少年輕的演員,就問:怎麼沒到評劇團試試?王梅小聲說:去了,人家連面試的機會都不給。

鄭遠橋知道,現在想進事業單位,沒有門路不行,更何況省戲校只算個專科,夠不上事業單位的門檻。不過,他覺得眼前這個女孩是個人才,在歌廳當點歌員著實可惜。他想幫幫這個女孩子,但又不知她的底細,散場時,他叫住大樁說:大樁,給你個任務,查查這個點歌的女孩是不是正經人,如果沒有其他毛病,我想介紹她到藍城評劇團工作。大樁道:活我可以幹,可我怕你家那高幹家庭出身的嫂子,她要是怪罪下來,我沒法交代。鄭遠橋推了他一把,道:你小子想哪兒去了?離開灞縣的途中,鄭遠橋給自己找了這樣一個理由:一個管文化的市長髮現一個淪落歌廳的人才卻無動於衷,那是一種罪過!

一週後,大樁給鄭遠橋打來電話,說王梅的確是良家女孩,父母都是廚師,她在歌廳打工只負責點歌,連陪唱都不幹,那天能給您唱一曲《西施斷纜》,連老闆都覺著奇怪。大樁在縣裡眼線多,他的話不含水分。鄭遠橋便推薦王梅去了藍城評劇團工作,王梅也長志氣,幾年後就成了評劇團的當家花旦,在京津唐一代頗有人氣。後來,劇團改制,她不再唱戲,下海開了那家臘頭驛。

王梅進入藍城評劇團後,一個週末,穿一身便裝的大樁領著她來到鄭遠橋在省城的家,兩人拎著大包小裹,像出差趕火車一樣。鄭遠橋一看頓時火了,說大樁你腦子進水了,我安排小王進劇團因為她是個人才,你來這一套簡直就是打我的臉,東西怎麼拎來的,就怎麼拎回去,下回再這樣你就別進我的家門!大樁面紅耳赤,一再解釋是王梅的父母非要表達一點心意,他推辭不過才帶王梅來的。大樁挨擼的時候,王梅一直怯怯地站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像個局外人。

過了些日子,大樁又來找鄭遠橋,說王梅的父母天天磨他,非要表達一點心意不可。鄭遠橋看著大樁為難的樣子,就說:他們的禮物我絕對不能要,這樣吧,王梅的父母不是廚師嗎?等我回縣裡的時候到他掌勺的店裡一起吃個飯就行了。大樁說:你一個大市長,會跑到小吃店吃飯?王梅的父母開的是一家小吃店,叫揚州小吃。鄭遠橋說,小吃店怎麼了?我們上中學時連小吃店都不敢進你忘了?

鄭遠橋回縣裡的時候,果真兌現承諾,到王梅父母開的小店吃了頓飯。回來時沒告訴在藍城的王梅,他和大樁微服私訪來到揚州小吃店,小吃店靠近灞縣一中,在一條偏僻的巷子裡,街上的土路坑窪不平。鄭遠橋很奇怪,問王梅的父親王師傅:既然叫揚州小吃王師傅祖籍應該是揚州吧?王師傅面色白皙,言辭木訥,是個身材不錯的老人,不像有的廚師,大腹便便靠一肚子油水來炫耀自己。王師傅說自己是杭州人,因祖上曾在揚州知府家做過私廚,所以才叫揚州小吃。

鄭遠橋心裡明白了,為什麼王梅越劇唱得那麼好,原來人家與孫小杰同樣根在杭州。小吃店就是小吃店,沒什麼高檔菜,但這頓飯有兩樣東西卻讓鄭遠橋有些印象:一樣是一罈封酒。這酒用黑瓷壇封著,大概有十升左右,封口是黃綢布,用紅繩繫著,解開紅繩揭下綢布,便是厚厚一坨幹黃泥,去掉黃泥,又是兩層油紙,油紙一開,米酒的醇香散發開來,小店頓時瀰漫起一種過年的味道。王師傅說這米酒已經封了二十一年,是王梅出生時封的,原準備王梅出嫁時再開,今天請鄭市長,好酒當為貴人開,就提前喝了它。另一樣是火鍋,鍋由紫銅打製,燃著木炭,這火鍋很怪,一般的河魨魚湯都乳汁一樣白,但這鍋裡的湯卻泛著綠,連魚肉也呈綠色。吃這道菜,有七分鮮,一份嗆、一份暈、一份幻,五味雜陳,感覺奇妙。

火鍋顯然已經傳世幾代,溝溝回回的地方沉澱著積年的鍋灰,火鍋上的銘文很有意思,是五個反正讀起來都通的字:難得糊塗也。鄭遠橋試著讀了讀,又得出三個結論:得糊塗也難,糊塗也難得,也難得糊塗,句讀不同,讀法不一,但萬變不離其宗。火鍋底部的託上有大清乾隆年制幾個隱約可辨的銘文,鄭遠橋想,在電火鍋時代,能吃上這種炭燒的銅鍋,吃上鮮美的野生河魨,實屬不易。

王梅的母親是個很麻利的女人,皮膚白皙,眉眼含笑,很像禮數繁多的日本太太。她腦後梳著一個髮髻,髮髻上插著一根檀木筷子一樣的髮簪,鄭遠橋覺著面熟,想了好一會兒,才覺著她很像阿慶嫂。女人把小吃店打掃得很乾淨,桌上地下纖塵不染,只是吃飯的人少。一問,才知道這小店主要靠午餐時放學的學生來吃揚州炒飯,晚上幾乎沒什麼客人。

王師傅說自己有道祖傳的廚藝,可惜弄不到原料,如果有機會,一定給鄭市長展示一下。鄭遠橋問:什麼原料?該不是果子狸穿山甲之類的保護動物吧?王師傅說,這道菜叫西施乳,是河魨身上的一道菜。

當時鄭遠橋就記住了這道菜名:西施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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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遠橋在揚州閒得有些悶,就讓周老闆和王義去古玩市場淘寶,自己則選了江邊一個魚塘垂釣。一個人,一把竿,一個馬紮,一頂遮陽帽,坐在橘樹環抱的魚塘邊,他想感受一種期待已久的輕鬆。五年的市長生活,讓他的性格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孫小杰說過,人可以變成一臺機器,可機器永遠不會變成人。他很無奈,人在官場,身不由己,整個體制就是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

魚塘裡的魚不咬鉤,他的精神便集中不起來,對面那個看管魚塘的農民總是斜眼看他,似乎在嘲笑他的釣技:在魚塘裡都釣不到魚,還出來釣什麼魚?他微微一笑,心想,別以為你早晨餵了魚別人不知道?你這樣經營魚塘還有誰來釣魚?

這時,手機響了,是從他的私密號碼上打進來的。一看,是王梅的號碼,他預料藍城肯定是有事了。果然,王梅告訴他,李正已經正式通知她,市政府接待體制要改革,東山賓館將改制,她的去留問題請她儘快考慮,如果她要買下賓館,作為現任經理她有優先權。

鄭遠橋只是聽,並不發表意見。王梅說她不想買,東山賓館的改制不是簡單的改制問題.她想好了,自己決定到京城開一家河魨館,目前已經兌了個裝修好的店面,只要藍城臘頭驛的廚師帶一個過去就可以營業了。鄭遠橋問:怎麼,你何時有了把臘頭驛搬到北京的想法?王梅說,今天的結果我早就料到了,《西施斷攬》裡的范蠡不就是泛舟避險嗎?我雖是一個女流,可也知道常將有日思無日的道理。

鄭遠橋扣死電話後,擎著魚竿的手有些抖,東山賓館改制的事太突然了,是何陽的主意嗎?何陽剛來,藍城的工作幹頭萬緒,他怎麼會拿一個接待單位開刀?是李正?李正跟了自己五年,自己一直視其為心腹,李正也知道王梅是他調來的人才,為什麼改制這樣的大事不事先和自己通通氣?李正原來是商貿局的局長,儘管近視,但很有眼色,無論做什麼事總像個患得患失的棋手,深思熟慮而又舉棋不定,自己任市長當年,把他選來擔任秘書長,看中的正是他的謹慎。他相信李正不會在這麼個敏感時期著手東山賓館的改制。

他提起魚竿,重新掛了魚餌,再甩竿入水。他知道王梅在京城很有人脈,到京城去發展特色餐飲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時機實在不佳,這個時期離開藍城容易讓人產生聯想。但事已至此,他也不便多說,不過,他還是很佩服王梅,自己當年沒有看錯人,能做到進退自如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想在揚州多盤桓幾日,靜觀藍城還會出什麼新聞。

收穫往往來自心態放鬆之後,正當他默認了這種無望的垂釣,手中魚竿忽然重重抖了一下,再看水面,魚漂早巳不知何去,他用力提竿,竿很沉,抖動著晃來晃去,他知道釣到大魚了,不覺吆喝了一聲:來了!對面的看塘人站起來,好奇地看著他。他費了好一番力氣,終於提上一條大鯉魚,足足有五六斤。他從沒有釣過這麼大的魚,看著草地上亂蹦的魚不知如何是好。

王梅說,其實,上次你就該當書記,但因為我,害你沒有當成,這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

鄭遠橋越發糊塗了,他放下杯,問王梅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梅說,上次政府換屆前,省委的戴老來藍城你還記得吧?你請他到這裡吃飯,為什麼那頓飯回去你的事就擱置了呢?沒有人和你說,這件事一直保密。那是因為戴老吃西施乳中毒了,回去病了好長時間。

鄭遠橋張大了嘴,他哪裡知道戴老吃西施乳吃出了問題。可是,好端端的西施乳為什麼單單吃壞了戴老呢?

那一天,家父有病,沒有親自上灶,西施乳是家父徒弟加工的,估計湯中帶進了河魨卵。王梅說,戴老並沒有怪你,這次我老公找他時,他說了,讓你當人大主任本來就是一個過渡,將來省委要求各市人大主任和市委書記要一人兼,才會這樣安排。

鄭遠橋心裡似乎開了一扇窗,同時也關上了一扇門。他又嗅到了那股神秘的味道,他知道,讓他榮辱交匯的那道菜又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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