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我的烏蒙大草原

一家人相約好回故鄉,可每次約定總會因為各種原因不了了之。人在俗世,抬腳便走實在是一種奢望。總算定下了迴歸的日期和人員,這次和以往有所不同,我們還帶上了母親,她也迫切想到那片耗費了她生命最寶貴時光的土地上去看一看。我們計劃好要去看望的每一個地方:山包、河流、長海子、還有那幾棵曾經攀爬過的核桃樹。唯獨沒有計劃好如何安頓這隨之而來的心境。

重回我的烏蒙大草原

在景區大門外,隔著一人高的鐵絲網,我們能看見自家的紅平房。能看見弟弟種在家門前的李子樹。我們告知年輕的門衛,我們是牧場的人,在這片土地上出生和長大。門衛的臉很冷也很靜,找不到我們想要的、哪怕只有一絲的驚奇:牧場人,身份證拿出來看看!現在的我們,除了身體裡還流淌著故鄉的血液之外,身份證是不必拿出來了。那上面明明白白寫著我們是外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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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母親,雖然有牧場退休職工的身份,卻沒有想到回曾經工作過三十多年的地方還要帶上身份證明。那一刻,有一絲身在故鄉為異客的痛楚湧上心頭。一番電話過後,我們進入了烏蒙大草原。不甘心被故鄉推出門外,姐姐和很多遇到的熟人說兒時,說懷念,還說光陰似箭。我分明感覺到,姐姐是在奮力找回被故鄉遺失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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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遊客而言,大家看空曠起伏的大草原,看攪動雲霧的大風車,看澄澈如寶鏡的天池。而我們,即便面對一朵小花或者一株牧草,地上東一顆西一顆的羊屎疙瘩,還有那些還泛著草色如髮髻一樣盤在大地上的牛糞,以及那牛糞上滾糞球的屎殼螂都有滿腔的深情。毫不誇張地說,草原上所有的物件,都承載著我們的幸福或者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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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化很大了!道路如銀色的緞帶。路邊有光鮮的接待站,還有高級的公廁,就連牧場分給我們家的那兩間半紅平房也變老了。門框和窗框都被時光偷走,一些水泥板和半截的磚頭敷衍著風雨。探頭張望,裡面關了兩頭鄰居家的大白豬。那兩頭白傢伙見了我們,很勉強地站起來揚了揚髒兮兮的長嘴巴,在弄清楚不是開飯的光景後,將肥臀朝向我們重重地躺了下去,那白白的大肚皮鋪了一地。我們在紅平房外轉悠了很久,想多陪陪那些藏在裡面的過往,想和自己的童年說說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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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母親走在草地上,指給她看今天的變化。母親眼裡的欣喜決不亞於我們。我敢肯定,沒有人比我們更希望這片土地煥發生機。雖然開發不可避免地要破壞掉一些原來的樣子,可不得不承認,故鄉因此告別了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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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眼前這所羊圈的地址上,是我記憶中最初的家。圍著煤油燈如豆的光芒,母親挑著盛開的燈花,給我們唱她最拿手的京劇、越劇、黃梅戲名段。母親的聲音極好,家裡總會坐滿牧場的叔叔嬢嬢們。那些叔叔和爸爸一樣,津津有味地咂叭著難聞的葉子菸,嬢嬢們則飛針引線,沒玩沒了地納著一家老小的鞋底。門外傳來風自己的聲音。屋內,母親一曲曲唱下來,日子的苦澀就像膽小鬼一樣,推推搡搡地退到了門外。只是後來,一切都變了,在兒多母苦的早晚裡,母親的書香氣息逐漸散去。那些京劇名段也沒有人聽見母親重新唱起。

重回我的烏蒙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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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長弟弟兩歲,也擔當著看管弟弟的艱鉅任務。當那個淘氣的傢伙被開水燙傷後,母親從早到晚都在責怪我沒有看好弟弟,沒有看好水壺。到了第二天,弟弟的腳背上冒出來一個大水泡。不得了!弟弟升級為家裡的仙人老祖宗。他像埃及法老一樣坐在凳子上,手裡拿著家裡最好吃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一隻公雞還是一隻母雞走過來,將弟弟腳面上的水泡啄破。他扭曲著猴臉誇張地哭喊起來。這次,母親怪我沒有看好雞。我在心裡狠狠地罵:活該!你又沒有死,不會自己看著雞!因為很多不滿的情緒積少成多,我用盡仇恨的力量瞪過母親無數次,可每次都會被母親及時發現:再瞪!把你的眼珠摳出來!有一次,弟弟打完我就朝門外逃去,我爭分奪秒推了一下門,他像小田雞一樣細的腳杆被門和門坎熱烈擠兌了一下。那次,母親打罵我的時間長過往次:讀你爹的木經書,別去讀了!太陽已經升起老高,母親從外面忙回來發現我還不屈不撓站在原地。還不死去讀書!我揚起頭顱板著臉,做出地地道道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對著母親,我將牙咬得咯咯直響:哼,是你講的不讀了!母親撿起之前打我的高粱掃把,將掃把的柄當成雨點落在我屁股上。打了一氣,母親將掃把狠狠摔在地上坐下來喘粗氣,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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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那一刻,母親是在哭她自己還是在哭我,或者在哭當時的生活,我忘記了屁股的痛,用鞋底搓著地面,用手指絞著衣襟,心開始不安,眉眼也垂了下來。母親還在哭,我彎下腰撿起高粱掃帚,撅起腫脹的屁股掃攏散落在地上的高粱杆,時不時偷偷將眼珠扯到眼角,看母親止住哭泣沒有······那些年,我和母親就像兩根不得不纏在一起的草繩,我依靠著母親,卻暗地裡和她較勁,無數次和母親僵持著彼此的快樂,也無數次和母親化干戈為玉帛。可惜後來,當不滿十歲的我離開這片草原到兩百里外的舅舅家讀書之後,我就再沒有了和母親賭氣的機會。我掙脫了母親的責怪,免去了和弟弟的廝打。在縣城那些與我無關的燈火裡,我的心底又衍生出一種苦難: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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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後,我就這段將母親氣哭的歷史和母親重新提起時,母親呵呵一笑:我記不得這件事情了。我不知道是母親還是歲月寬恕了我。今天,經過時間這個耐心的工匠精打細磨之後,我沒有了兒時的鋒芒。此次帶母親回故鄉,見母親蕩著白髮,蹣跚著微胖的身體,踮著腳往紅平房裡張望時,我突然想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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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來臨,在一家人不間斷的閒聊中,時間已過零點。沒有半點睏意,索性套上外衣到草地上漫步。夜裡的烏蒙大草原,那種靜怡的美是無法形容的,那種美,根本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踩在軟軟的草毯上,我們捨不得說話,怕唇齒一開就會打擾這萬般的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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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想用慈暖或者靈魂皈依一類的俗套詞句,這些和故鄉的夜晚相比下來都太過膚淺。花草在低處模糊著,舊畫一般的泛著陳年的色調。遠處一兩盞燈光,似大地睏倦的眼睛。錦葵色的天空除了半個月亮彎著身子,還有幾顆星宿向下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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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已經走遠,一家人在這片草原上歷經的悲歡,已經成為現在的過去。一段朴樹寫的歌詞湧上心頭:以苦難為船,以淚為帆。待歷盡滄海,待閱盡悲歡。今日歸來不晚,與故人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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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我們就去看望那條沒有名字的河流。小時候我們叫它“大溝邊”。從小旅館去大溝邊要穿過一大片馬刺林。那馬刺上有很多正在忙碌的大馬蜂。怕打擾馬蜂的勤勞,我們只好從羊圈前走過。一腳的羊屎,讓隨同的三個孩子大為惱火。當見到那條小河後,孩子們更是大失所望:就這樣一條小水溝,也值得你們大老遠跑來看!無語!呵呵,相對於孩子們的不屑,我們幾姊妹卻是不得了的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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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上游有開發商截走了一部分水量,河水較原來小了很多,它壓低瘦弱的身子朝草坡下淌去。很多記憶撲面而來:河水將衣服沖走,我們赤腳向下奔跑,卷著褲腳在水塘的出口處等候衣服順流而下。還有那從水面上昂頭劃過的水蛇,總會將水面盪出一條優雅無比的水線。平時怕涼的姐姐脫掉襪子,將她數年都不見天日的小白腳伸進了河裡。而兩個妹妹躺在河邊的大石板上看天空。我們尋到了那輛童年載滿柴草的馬車,那一刻,我心裡溢出很多幸福,也掠過很多傷感。幸福我們風雨過後依然快樂。憂傷歲月已老,我們早已不再是豆蔻年華。我躺在河邊的草地上,讓那些花草伸到我的臉上、埋著我的頭顱。這些花草,是我久違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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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回到故鄉,有人正在老去,有人已成黃土。在故鄉老房子的不遠處,有幾座原來沒有見過的墳塋。那幾座墳塋沒有墓碑,更談不上墓誌銘。幾塊空心磚砌在墳前。墳塋上有搖曳不止的悽悽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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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小溪從墳的附近悠悠淌過。後來知道,這是牧場職工興月姐家的“墳堂”。興月姐,那個有白皙皮膚、有濃黑長髮的漂亮女子。如果她不是聾啞人,她一定是這片土地上最最完美的女人。她比劃著長大,比劃著和一個嗜酒如命的男人過日子。小時候就聽過很多興月姐婚後被毒打的事情,興月姐過了忍氣吞聲的一輩子。如今,為興月姐製造苦難的人早已經躺在黃土之下。而興月姐在飽經風雨之後,年僅五十多歲也安然在了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姐姐告訴我,一輩子都沒有說過話的興月姐在死亡降臨之際,面對床前自己白髮蒼蒼的老父親,用盡全身力氣叫出來一聲:爸爸!再後來,興月姐的小兒子才年僅三十多歲也因為肺癌葬在了這裡,二兒子才四十出頭也陪在了父母和小弟的身邊。

重回我的烏蒙大草原

我的淚在眼裡打轉,我不明白上天為什麼如此薄情於興月姐,上蒼讓興月姐早早離世,是不忍讓她看見更多的苦難嗎?在這片曾經偏遠荒涼的草原上,死亡總會在不經意間悄無聲息地降臨。就像我幼年就夭折的哥哥和二姐一樣,他們沒有給我們任何親近的機會,他們沒有墳墓,我找不到他們的一根白骨或者跑落的一隻鞋子。在無數的夢裡,我只隱隱約約看見他們被大風颳跑的身影。

夜晚再次從遠方趕來,落日在天邊靜靜燃燒絢爛。別過那些墳塋,別過那些無端襲來的往事,我們踏上回城之路。遠處,群巒疊嶂,近處,花草遍地,我們離開了故鄉,任憑故鄉的悲傷與快樂死去或者生還。、

文:卓 美

圖:彭仲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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