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片快評|在《海邊的曼徹斯特》聽見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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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曼徹斯特”(Manchester by the Sea)這個浪漫的短語,是一個真實的美國小鎮的名字。從這個只有幾千人的小鎮出發,向西南方向開上40英里,就到了李·錢德勒所在的波士頓地區的昆西(Quincy)市,我曾在那裡生活過整整一年。現在,錢德勒要從昆西趕回小鎮去。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有許多親人葬在那裡。

錢德勒是昆西的水管工,他做一切的雜活,通馬桶,倒垃圾,修電器,冬天替人剷雪。他拿最低的工資,住在低矮逼仄的地下室裡。他工作老實,相貌討女人喜歡,卻極其高冷,對周遭一切漠不關心。他結過婚,妻子已另嫁他人。數年前,因為他忘記關上壁爐的防火罩,一場大火吞噬了他的三個兒女。

做了父親的人都知道,從那一刻起,這個男人的生命就結束了,甚至都不需要真的死去。但是現在,他的兄長遽然離世,他不得不趕回小鎮去。律師告訴他,兄長的遺囑是:回來吧,做侄子的監護人。

一個人要經歷多少不幸才能習慣悲傷?首先是摯愛的兄長被確診患有不可治癒的心臟病,只剩下5到10年壽命(最終死於45歲),嫂子因絕望而酗酒,幾度精神崩潰,最終與丈夫離婚;然後是那場火災,死裡逃生的妻子在以最怨毒的語言詛咒了他之後離去;然後是年邁的父親在一個個打擊之後去世;現在,終於輪到兄長。時間無聲地串聯起這些不幸,但是悲傷卻不是線,是網,觸動任何一個節點,就觸動了全部。

整個影片的敘述時間像萬花筒一般閃爍不定,一會兒現在,一會兒過去,現在也是悲傷,過去也是悲傷。一層又一層的悲傷之網輕輕落下,像蠶將自己重重包裹在繭裡。但是現在,他要重新擔負起對他人的責任。

我希望自己能懂得錢德勒聽到遺囑那一刻的愕然,就像懂得他的悲傷,但我不能。他僅憑沉默就可以淹沒我的想象力,像不斷上漲的海水淹沒一個又一個刻度。我害怕看他聽人表示同情時的眼神,那眼神冷靜而空洞,敏銳而沒有焦點,像害羞時看著地面,又像恐懼時望著遠方。我設想了無數種讓錢德勒走出悲傷的方式,卻終歸無效。

是的,一個父親因為自己的疏忽,讓兩個天使般的女兒和襁褓中的兒子葬身火海,他沒有走出悲傷的權利,甚至沒有拋棄生命的權利。他要活著,活著才能受苦,但是這種受苦沒有刺瞎自己雙眼的俄狄浦斯式的悲壯,沒有任何城邦會感激他的犧牲。有時他可以喘一口氣,更多時候呼吸也像窒息。最痛的時候,他會感覺自己還活著,但那只是因為自己等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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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悲傷無可逃避,乾脆讓它封閉心靈,那真是慈悲的事情。然而錢德勒卻沒有福氣做行屍走肉。他獨自在昆西螻蟻般地活著,像害怕觸電一般拒絕來自家鄉的一切,但他知道自己逃不脫哥哥死亡的噩耗。與人交接時他有一點難以控制的憤怒,正像觸電時的下意識反應。他不走借酒消愁的老路,事實上他相當自律,彷彿放浪形骸不便於隱藏自己。

面對不得不面對的東西,他不特別向前也不特別退後,但他的表現總是慢半拍,他的不安常常像困惑。更要命的是,他那從不修飾的面龐,竟然還有些莫名的青澀。他那緊張、窘迫的表情和舉止,給人一種堅硬或者說鋒利的寫實感,那是一種小成本紀錄片特有的生動,既單調、粗糙,又枝蔓、繁複。但是,哪怕有這種生動,哪怕時空不斷地交錯切換,你仍然會覺得只有一個長鏡頭緩緩推進,甚至乾脆定格,像被泥濘的生活吸住,再也無法甩開。

那是一種灰暗的、毫無戲劇光暈的悲傷。這種悲傷大象無形,卻因為卡西·阿弗萊克高超的演技而道成肉身。他並不表演悲傷,他只是走到哪裡,就把悲傷帶到哪裡。他所演繹的角色拒絕被透視,所有的內心活動都寫在臉上,但那臉上一片荒蕪。他沒有心結需要解開,解開所有的心結也解不開那種悲傷。那悲傷像重複洗印的底片,可以在任何一個瞬間停住,彷彿每一個表情裡都有他全部的過去;那悲傷又像海水,而他閃爍的眼神像是海風帶來有鹹味的空氣。但他本能地躲閃著這些表情,像是酣睡中的人扭動身體,躲閃著某個夢境。

錢德勒最悲傷的時候,是在不得不說話的時候,打電話,討價還價,找工作,與人寒暄,甚至接受前妻的道歉,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事情,在沉默中,他要自在得多。尚未成年的侄子都比他更會說話,能夠在兩個女友之間應付裕如。人人都會握手,擁抱,親吻,說親切的話,得體的話,而他只會說急躁的話,甚至粗野的話,除此之外,就是沉默。與他交談的人會被不自覺地拖入一種失語狀態中,連觀眾都覺得尷尬。

在整部影片中,沉默滲入言語和畫面就像海水漫上沙灘,退卻時留在了一個個沙窩裡。這種沉默不依賴於華麗的空鏡頭,也極少背景音樂的渲染,它甚至不是無聲勝有聲,而只是單純的無話可說。它是灰色的,不像黑夜而像陰天,這種陰天的氣氛籠罩了整部電影。但是,怎麼說呢?你是否曾感受到過那種陰天獨有的窗明几淨?是的,窗明几淨的悲傷,就只是悲傷,不需要任何裝飾,沒有晨光,也沒有冷雨,就是那樣一個陰天,一切不幸都稜角分明、結結實實地立在那裡,彷彿可以讓你安心。

只是當影片推進到一個半小時左右時,一種倫勃朗式的光線才斜射進來,另一種生動,家居日常的生動出現了。錢德勒與侄子的關係由一開始的劍拔弩張,變得越來越像父子,更準確地說,像常常劍拔弩張的父子。侄子不願意離開家鄉和朋友,錢德勒將其託付給好友收養,而他在波士頓將另覓住所,一間稍大的、帶客房的公寓。

他沒有如侄子所願留在家鄉,但他的生活給侄子留出了位置,他應該也會經常回去探望。這讓觀眾生出無限憧憬,而影片最後部分出現的讚美詩般的背景音樂,讓這種憧憬變得十分可信。我喜歡看叔侄倆一邊走一邊相互拋接一個小球的畫面,有一種早春般的稚氣;我也喜歡看帥氣的侄子忽然拐進墓園,跪下用樹枝在祖父和父親的墓前重重地插出一個小洞,又迅速起身離去;當然,還有終於出現的,海邊的曼徹斯特明媚的風景,像一張張黑白的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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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想我們對影片所能表達的最大敬意,恰恰是不要將片尾的溫情理解為幸福生活的開始。那道愛的光線不過是將灰色分出明暗,我們加上多少亮色,就要加上多少陰影,它們相互造就。再一次強調,那種無以復加、無法排遣的痛苦,已經像海水一般淹沒了我們的主人公,他已經不可能上岸了。我們只是說,學會在這海水中呼吸,或許是可能的。

我相信,這部電影最出色之處是它重新解釋了救贖。救贖不只是用一種善意的舉動抵消自己的罪過(比方收養侄兒),也不只是與他人(比方前妻)以及自己達成和解,甚至也不只是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無力,痛痛快快地流下淚水(像主人公在唯一的好友面前所做的),最為重要的,是感受到悲傷本身的活氣——人啊,悲傷之為生命,正與歡樂相同。

一種包含著過錯的深痛巨創,永遠不可能被真正遺忘,我們只能奢望學會與它共存。當這樣的悲傷到來時,不要輕信那些從煉獄到天堂的成長羅曼司,我們所能期待的只是由驟停到微弱的恢復,再到逐漸穩定的一呼一吸:劇痛與稍息,絕望與希望,麻木與關切,抓緊與鬆開,離去與歸來。這就是悲傷的敘事學,也是我們能夠接受一個故事暫時中止的最後依據。

倘有機會再去昆西,我也許會坐巴士去探訪一下海邊的曼徹斯特。我想知道,當錢德勒聽聞哥哥的噩耗趕回家鄉,那雪天溼滑的車程,有哪些必須格外留神的路口可以讓他稍稍放鬆自己,等待下一段悲傷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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