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兵秣馬枕戈待旦,一個替補閱兵隊員這樣向祖國報到

厲兵秣馬枕戈待旦,一個替補閱兵隊員這樣向祖國報到

我還清楚地記得8月10號那天下午,我破天荒地吃了一大份熱氣騰騰冒油的餃子;一碗餛飩,因為味覺麻木,是牛肉餡還是豬肉餡,我已經無法辨識;一大碗油潑面,放滿了香菜和堆尖的胡椒麵。我沒有覺得好吃與否,只是覺得,這是我能與命運抗衡的唯一方式。

那天我揮淚告別替補,終於走上日思夜想神魂顛倒的合唱臺。

因為快樂,我忘記了付民的憂傷。

5月的北京,率真而透徹的陽光終於驅散了層巒疊嶂的霧靄,整個京城都興高采烈地甦醒過來。我們穩定地盤踞在方圓數里的根據地上,隨著準時響起的號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兩年的軍校時光已經漫長得足夠削去每個刺頭的歪風劣習,鍛造成一塊堅不可摧的鋼鐵。我們的20歲鏗鏘得像一枚上膛的子彈,底火壓得勻實、厚重。只要一個火星,就能浩浩蕩蕩燎起滿腔熱血。

付民無疑就是火星。我一邊厲聲咒罵靠窗右上鋪這個每逢值日必耍滑的傢伙不打開水,一邊吃一碗在溫水裡撲騰十多分鐘卻完好如初永葆本色的泡麵,期盼已久的奇蹟並沒有屈服於時間,方便麵依舊徒有虛名地軟塌著身子,骨骼生硬硌牙,一根根刺痛喉嚨難以下嚥。然後,值班員十萬火急地傳來了閱兵合唱團選拔的消息,驚詫得我猛地咬到自己的舌頭,這讓覬覦已久的付民抓到戰機順利地偷吃到一大口泡麵。他也不嫌硌得慌!

沒錯,那個不打開水的傢伙就是付民。

經歷嚴酷的層層選拔和挑剔的指標,我們閱兵的夢卻越做越強大,這促使我們更加不忘初心,直到我們做了替補隊員。

但我們的夢更堅定。就像籃球比賽,只有正式隊員撐不下去的時候,替補才會短暫的上場。像流星,曇花一現。所以更多的時候我們只能做夢,做閱兵的夢。

新訓期間付民風頭盡出,他濃烈的四川口音散發著比辣椒還猛烈的衝擊力,他粗壯而又跑調的隊列歌曲一度帶亂所有人的調子。導致我們親愛的營首長在旅首長面前小雞啄米一般頻頻點頭,奮不顧身地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後果很嚴重。那段時間,個頭威猛的付民只能蜷縮在隊列末端,像一根擎天的柱子,或者一根菸囪。

作為替補,我們想過很多辦法,我們懷揣革命熱情絞盡腦汁力求練就一副金嗓子,哪怕是銅嗓子,也終究好過我們這兩隻破鑼。教歌員讓我們拔起後腦勺,我慫恿著付民在頭上纏一圈布條,系在床架上,訓練一小時後他哭著說連口唾沫都咽不下去。教歌員說唱歌用臀部發力,令人叫絕的是付民準會發出響亮的連環屁,我時常擔心這傢伙會在某天太過用力崩出汙穢之物。教歌員讓打開胸腔,讓自己成為一個巨大的音箱,感受全身的毛孔都孕育著顫慄的音符。我和付民如獲至寶大口大口地吞嚥空氣,有那麼一刻我真的感受到了全身共鳴的效果,感動得我老淚縱橫。但付民這臺音箱的本領只不過是加劇乾嘔的響度。

為了練出泰山將崩也不塌陷的微笑口形,教歌老師們腦洞大開。咬筷子,啃蘋果,含水球等各種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方法悉數登場。在持續數十分鐘的練習中,我和付民固化的口腔總是不由自主流出很多口水,以至於結束的時候總會惡狠狠地解放呆滯的臉,十分不堪入目。

總之,我們像兩個“跳樑小醜”,妄自尊大地試圖改變自己的身份。說小丑簡直是再合適不過,我們擁有極不和諧的聲音,哪怕我們只發出蚊子一樣的嗡嗡聲也和別人千差萬別。

當然,其他替補也大概這麼認為。

但我們約定要把替補進行到底。

我們紅心不改在替補的崗位上和正式隊員一樣白天頂著炙熱的太陽,汗如雨下,皮膚烤得不分青紅皂白。晚上一邊歇斯底里地唱歌一邊孜孜不倦地識譜。

我們狂練體能,朝九晚五,從不少流一滴汗。我們盼望著耐暑訓練的太陽再熱一些,雨訓的雨再大一些,體能訓練強度再猛烈一些。最好能把臺上得瑟的隊員們直接曬暈在合唱臺上或是突然跑斷了腿臥床不起。我們想到了所有可能存在安全隱患的方方面面並期盼著它會在某個時刻突然發生。

他們是我們的戰友,在戰場上可以以命相抵的手足,可現在他們越悲慘,我們越開心。

救護車是我們的救命車,只有它拉走一個,我們才能上臺一個。

可讓人上火的是這群小夥子們的精神頭和他們的臭脾氣一樣固執,儘管一個個臉上由煤黑色曬成了焦黑色,心卻更加鐵青。

付民是陸軍,去了海軍的方陣做替補。陸軍看不慣他衣服的白,海軍看不慣他翠綠的心。而我還是有機會的,和付民約定的時候我就知道,畢竟我和我身後的隊伍沒有軍種的界限。

團長說今天溫度35攝氏度,但我們都知道這數字至少削減過五度。今天的35攝氏度一改往日的友好火辣,鋪天蓋地地投放燃燒彈。不到35分鐘,我明顯嗅到了常服被燒焦的味道,腦門上彷彿懸了一口鐘,圓木椽子一下下地撞擊昏漲的頭。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我的機會終於來了,一個隊員直挺挺地暈倒,全身浸透,臉色蒼白。像一枚發射完畢的火箭炮,結束使命。

但當我真正站在臺上看著他被抬走時戀戀不捨的眼神,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居高臨下,我一眼望見了付民,白色的海軍服映在眼前水波盪漾。付民也終於獲得了機會,但幾分鐘後甦醒的海軍又重新將他取代。

操場上熱氣蒸騰,人頭攢動,像突然進入了漏氣的鍋爐房。隊員們古銅色的臉像瓦片一樣劃過道道汗水,在太陽下閃著銀光。

訓練結束,第一大隊一中隊第三排第九列,在那個剛剛屬於我的站位,周圍此起彼伏地騷動起來。儘管我們同屬於一個大隊一箇中隊,但彷彿他們誰也不認識我,要麼使勁地拍打著自己的脖頸,發出響亮又空洞的聲音;要麼反覆地揉捶著自己的小腿,嘴裡啊啊嗷嗷地叫著;要麼脫下帽子,撫摸腦門被勒紅的幾道血印。

後來,手臂和手指的浮腫逐漸消了下去,本以為斷掉的雙腿也慢慢有了痛覺。這讓我無比興奮。我知道緊接著,酸脹和麻木就會到來。

我們都很慶幸自己養成了吃飯而無須品嚐的能力。

無論多麼難受,下臺之後我們還是會照常吃飯。不吃就上不了臺,不吃就會下臺。

我們是革命的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但只有真正地當了替補,做了一塊隨時要搬動的磚才敢鼓起勇氣告訴自命不凡的自己接受平平凡凡的事實。

“我要搬出替補的宿舍了。那個哥們廢了。為了方便管理。”我滿臉平靜,打著不知是因為吃飽還是緊張造成的嗝告訴付民。

然後相顧無言,走在涼風習習的夜間小路。

“三大隊五排九列。”付民突然提著嗓門對我說。“我今天替上去的位置。”說完付民把頭一轉,影子被他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我有些吃驚,他清澈的眼睛在黑夜中熠熠生輝。儘管我知道對他來說那個位置只是短暫的過客。可是我又該說些什麼呢,告訴他你即使穿著海軍的衣服,做著海軍的替補,可你依然是陸軍的驕傲嗎?告訴他即使你表現再好也沒有可能取代海軍位置中的一個嗎?

沒有海軍替補的海軍本來就心存芥蒂。

我不敢,也不忍心,是我拋棄了他,是我們拋棄了他。他在飽受屈辱。

“是啊,海軍離不開你,陸軍也離不開你,你可是咱兩個兵種的寶貝。”我竭力真誠地告訴付民。他笑著,露出一排並不整齊的牙齒,喉嚨裡像藏了一條小蛇嗞嗞地吐著信子。

然後我們抱在一起涕泗橫流。夜色如酒,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們都需要一鼓作氣,但我們的敵人不再是正式隊員。

勝利日轉眼將至,所有人像一件重見天日的文物。兩個月來,我們隱姓埋名,厲兵秣馬枕戈待旦。幸運的是,所有替補都可以參閱,儘管不是臺上,而是分列於指揮兩側。但正由於位置特殊,他們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付民和替補們依舊守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向天安門,歌聲雄壯,肅穆莊嚴。

9月3號那一天,和平鴿展翅高飛,氫氣球騰空而起,付民的海軍服像一朵七彩祥雲飛向湛藍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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