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神老爸:父親的板車人生

我的男神老爸:父親的板車人生

文 | 掌櫃(研子崗南新集)

父親,不知道這世上竟然還有個父親節,亦如,母親不知道母親節。我知道。可是,我從不曾,也,永不會,跟他們提及這樣兩個節日的存在。

每每歸鄉,總愛東翻西找,尋遍屋內每一個旮旯,哪怕,那些旮旯尋過千百遍,卻依舊樂此不疲。找不著,不失望;偶有得,必喜狂。

記不清哪次的搜索中,在門前小紅屋內發現一古老玩意兒——車坨。說它古老,或許有些誇張,但,打我記事起,那車坨,便是父親的至寶。幾乎,與家裡的老水牛齊名,在父親心中,位列我前。

“咧車坨還待?”

“待啊,嗯是麼樣把咧翻出來呢?”

“冇看到板車架子呢?”

“還有個鬼的板車架子。咧些年冇種田,架子早爛了,當柴燒了。”

“架子都冇得,嗯還把咧車坨留倒打鬼,鋼圈鏽得黑死人的。”

“不奏咧樣放倒嘖,又不塞位置,怕麼個嘖。”

父親雙手抱著茶杯,歸攏於胸前,一腳著力,另一腳尖,輕輕地,有節奏地閃著點,眼光,輕柔地落在我搬出的車坨上,淺淺的笑容,綻放在深深溝壑,用他那嘶啞的嗓音,與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聊他的過往歲月,聊他的板車人生。

我的男神老爸:父親的板車人生

我的男神老爸:父親的板車人生

我不知道父親何時擁有他的第一輛板車,他一定知道。就像,他不知道我出生在早上幾點,可,我卻知道。

八十年代中後期的農村,板車算是奢侈品,還是農家人的必備物?只記得那時,父親就有一輛板車,拉谷拉物,拉肥拉糞,自家用也借別人用。相當拉風,至少,那時的我如此以為。

彼時,父親遭灣人算計,入不了他心心念之的“食品”(或“合作社”),成不了工人,端不上鐵飯碗(或許發生在70年代,或許80年代,只是,他已記不得)。這,到底是父親的致命打擊,還是人生轉折?

我不知道他當時反應如何,只從他如今的描述,及母親曾經的提及中,覺得還好,至少,外在波瀾不驚,依舊如昔般,守著妻兒養著家——耕田種地,榨油拉板車。

那年月,城市大興發展,拆舊建新。很多活,基本靠人。其時,灣中有人在漢口承包拆舊房業務,為生計,灣下眾人拉了板車,前往工地,白天拆晚上拖。農忙之餘,榨油之餘,父親隨了他們。

父親的工地,我不曾去過,但他的住地,我曾去過一回。

入小學的前一年,母親帶著我前往南京大伯家,返回時,恰逢晚上,無車歸陂。父親接了我們,到了他的住地——一間頂層木質閣樓,陰暗,逼窄,住著同灣幾個“板車人”。

那閣樓,應該緊挨鐵路吧,整晚,只聽得火車“哐當,哐當……”閣樓,也在火車每次的“哐當,哐當”中,劇烈抖動,猶如冰天雪地裡,我的“篩糠頭”。其時,我不嫌吵,也不怕睡不著,甚至,還努力不讓自己睡去。

那是,我第一次與火車如此之近。除了新奇,還是新奇。長時的聽火車後,我甚至能數著秒,判斷火車一聲長“嗚……”後,多久出現“哐當”聲。

我睡不著。可是,父親,及同灣那些人,竟然沾床就著。窄窄的閣樓裡,充斥著壯年漢子粗重的喘息,以及如雷鼾聲,與汽笛相和。難道,他們不嫌吵?不嫌抖?這是我當晚一直思考的問題,終沒有深究。相比答案,我更喜歡聽火車。

我與父親拉板車的工地,擦身而過,或許,我也曾去過,只是,我忘了。

父親,從不跟我們講他工地的事。只在偶爾提及——灣下一眾人等,拉了板車,步行至橫山,齊心把車架及車坨搬到車頂,他們,或坐於車內,或匍匐於車頂,迎著風,帶著滿心希望,前往漢口。

在我稍大後的某年,聽父親的“板車同事”——“和拉”柺子講過這樣一件事。

那晚,父親與他們幾個人準備拉完最後一車就收工,可有輛車的磚沒有裝滿(拆舊建築物的磚),正好,旁邊有個工地,磚不少。於是,他們隨手“搬”了幾塊,就著昏暗的夜色,馬不停蹄地往車上裝。

這下不得了,立馬出現一幫混子(用如今的話說,他們是旁邊工地“看場子”的),二話不說,過來就準備動手。

一群老實巴交的農民,一群有錯在先的“板車人”,在蠻橫的混子面前苦苦哀求,並保證下次不犯。混子不管這些,只想教訓。他們步步緊逼,把父親一幫人逼至一角落處,伸了手,掐了脖子……

“和拉”哥只形容了這樣一個場景,再無言。只說,“當時把我黑死,正曼暫想起來都怕。”

向父親求證,問是不是有這回事。父親只是淡淡地笑笑,無言。無言,算是默認?他,及“和拉”哥無言的背後,又是什麼?不忍問,不敢問。

此事,或許在父親,以及那一幫“板車人”的內心,留下陰影,至於面積,可想而知。陰影歸陰影,父親,依舊會在每年農忙之餘,榨油之餘,與灣人一起,赴漢口,拉板車,樂此不疲。

我的男神老爸:父親的板車人生

不知從哪年開始,父親不再往漢口拉板車。或許,是當時的工地,已由人力轉向機械;或許,是前往漢口的班車,不再接受頂棚疊車架;再或許,是他覺得在家安心伺弄田地,也能多收三五百。

總之,父親的板車不再行經漢口拆房舊地,只歡快地暢行在南新集田間地頭。

那時,父親家大業大——七口人,六畝多水田——閒時,他一人獨攬農活,時常揹著鐵鍬,晃悠在田間地頭,偶爾興起,也哼上那麼一兩句“樣板戲”。不曾細聽,只覺有點味道。而一旦農忙,全家出動。

農村的忙,莫過於伏秋——收早稻,種晚稻,搶天搶時。忙不怕,父親自有法寶——板車。

自家田地,有些大路直達,也有些,只一半大路,或一半一半的大路。伏秋季,父親挑著“草頭”,或直接卸到大路邊,或邁著暢快的步子,穿過田埂溝坎,卸到大路邊。

板車,在那兒等著哩。

父親將一捆捆“草頭”整齊地堆放到板車上,尾尾稻穗“呲啦,呲啦……”地響在鄉村原野。他將一端固定在車尾的長長粗繩往空中一拋,那長繩,索天般,飛越谷頂,直落把手,一邊一根。

此時,父親快步行至把手處,將繩自下而上繞過,調整位置,讓把手正好落在肩上,而後,盡最大長度地伸出一手,鐵一樣的巴掌,緊握繩,猛然發力,往回拉。另一手,捏緊繩端,往上收。

力由地起,經由腰送,直達肩頭,傳至把手,一扛(肩),一拉(繩),一收(繩),幾繞。換另一把手,同樣操作。“捆綁”完成。

其時,他在一側“捆綁”時,我在旁邊試著照他的樣子,學著“捆綁”另一把手。每每此時,他總喘著粗氣,大手一揮,“過氣,過氣,過氣,一點勁都冇得,捆不緊的。嗯一哈負責推!”

平路還好,我還能使上勁跟在後面推上一把,甚至,有時我力都使不上。不是偷懶,而是他實在走得太快,拖著板車都快於我。遇見上坡,則苦了我。推不動不說,父親還吼著,說我不會推。

雖然我沒多少力氣,可板車我還不會推?

事實證明,我確實不會推。待我稍大,有了一定力量後,我與父親換了位置,我拉,他推。他那哪是推,他那完全是把車尾往上抬,他一抬,我前面的把手直往下沉,只能加力,往上抬。

還別說,板車真就輕鬆上坡。原來,“車尾抬”,才是推板車的正確方式。

這樣的推,這樣的拖,發生在每一年,每一季……無論是穀物油菜,還是紅薯化肥,只要是重物,只要有那麼一段夠寬的路,父親,總會拉上他的板車,行走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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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父親有些商業頭腦。

那些年,谷價賤如土,收購價低不說,糧店對所收稻穀的質量,要求極高。不知哪年,也不知聽誰言,羅漢附近(如今的羅漢街)有米廠,大量收購稻穀,要求低,體格高。

那話,傳到父親耳朵裡,毫不猶豫地,他信。裝了滿滿一板車稻穀,直奔米廠,相比糧店,那兒的價格果然高,父親開心異常。他的開心,不止糧食賣了個好價錢,更重要的是,他決定大幹一場。

父親決定收購稻穀,拉著他的板車,四鄉收購,而後,轉賣米廠,賺個差價,賺個力氣錢。

每天天不亮,父親便拿上麻袋,帶上母親,拉上板車,出門轉鄉。父親自有打算,收糧,但不囤糧,每天收多少,便往糧店送多少。他們的每天日常,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們總在夜間,披著星星,戴著月亮,喜滋滋歸家。

偶爾,在門口看到歸來的他們——麻袋鋪在板車上,母親悠閒地坐在麻袋上,板車中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與父親嘮叨著。父親,叼著香菸,緩緩行走,不時回應。一地月色,兩心歡喜。

父親的收購生意,很不錯,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每天賺多少,但從他們的喜笑,從他們歸家的輕鬆,我知道,一定還不錯。只是,父親的收購,終沒能持續,家裡一樁變故,讓他的生意徹底夭折……

所幸,一兩年後,父親雄心再起,再次涉足商業。

九十年代初,農村田地基無空閒,農人想著法子,讓田地季季不空。南新集少旱地,多水田。可是,灌溉卻是個大問題。農閒時,水塘俱滿,農忙時,即便把水塘翻個底朝天,也依舊滿足不了田間水需。

還好,一條迂迴曲折的堰,環繞南新集,穿經大部分田地。水車終究太慢,且費時費力,易誤時令。這一點,父親知道,全南新集人都知道。南新集人的知道,只是知道,父親,卻在知道的背後,動起了小心思。

“買臺抽水機,既能解決自家灌溉,又能抽水賺錢。”有了想法,立馬行動,這是父親一貫的做法。

那個炎炎午後,父親從黃陂縣城拖回一臺三匹抽水機,價格不菲。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全套,900多塊。那個年代的農村,900塊是個什麼概念,我不知道。只知道,做了決定後,父親眼皮都沒眨一下。

事實證明,父親的決策是對的,當季,不僅收回了成本,更有微利可收。此後,父親就一心思擺弄他的抽水機,當然,他心愛的板車,更少不了。

逢人抽水,父親便與那人抬了抽水機,置於板車上,進出水管,及各類工具,也全擺上板車,拖至離田最近的大路邊。可有辦法,讓板車行走在田埂?至少我是想不出。可父親,偏偏想出,也還做到。

到底是板車老把式,父親在抽水機底座上裝了兩個把手,而後,又在底座中間位置,裝上一短短的鋼管。也不知他怎麼弄的,竟然就把車坨兩輪卸下,裝在鋼管兩端(可安裝,可拆卸),抽水機與板車,合二為一。

終於,他可輕鬆省力地抽水,賺錢,好多年。

我的男神老爸:父親的板車人生

幼年,我曾極其傻逼地拿自己與父親的板車作比,甚至與老水牛作比,覺得父親愛它們,甚於我。他精心照顧它們,細心伺候它們,對我,除卻我做活不得力的吼叫,更多時候,是沉默。

時過經年,曾經幼小的我,終是成為年近不惑的漢子。多吃了幾包鹽,多走了幾程路,終發現,曾經的傻逼想法,很傻逼。老牛馱著我,板車載著我,從呱呱墜地的南新集,穿山越水,成就現在的我。

父親,依舊手抱茶杯,淺望車坨深望我,在老家門前,閒閒散散地與我聊著他的板車,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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