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撥開千絲萬縷的網絡想象力後，我面前出現的只是一個正常溫婉的女生。甚至，當她帶有上海嗲味的普通話說出來的時候，她身上飄浮出一絲常見的、上海女生的嬌嗔。“歐美天后範”、“僭越性別的偶像”、“平權標誌”，這些她一度在比賽期間被賦予的強大字眼，對比6月23日最終落選的結局，突然有絲蒼白褪色的意味。然而無論盛放或褪色，有很多事情，已超出王菊本人的控制範圍之外。在這場娛樂盛宴中，她猜到了開頭，卻沒有猜到結尾……
6月23日晚，很多人會發現自己被世界盃刷屏了多日的朋友圈，出現了一種新的抗衡。中國首檔女團青春成長節目《創造101》，在經歷了長達4個多小時的決賽直播後，終於落下了帷幕。眾望所歸的孟美岐、吳宣儀，分別位列第一第二成團；備受爭議的話題人物楊超越，以超高票數獲得第三名，但還是因決賽中實力不符的表現，質疑一度被頂上熱搜。節目播出期間另一話題人物王菊，卻以第16名的成績無緣成團。這個曾是模特經紀人的普通女孩，一度被華麗的網絡評價推至高峰。但23日晚，結果出來，燈光熄滅，她似乎又一次成為了配角。
王菊在決賽前一週，接受我們採訪時說過一些話。她說當然她是希望最終能在11個成團出道的名單裡的，她希望贏。但有可能，如果成團，她面臨的是針對11個人的整體包裝、職業規劃；如果沒有成團，那麼有可能未來她的發展，可以某種程度上更按自己想要的方向。
所以真實的王菊到底是怎樣的？她是否真如網絡上勾畫得那樣堅強、自信、獨立、帶有反叛精神？如今，《創造101》落幕，“王菊現象”冷靜下來，我們走進一個相對真實的王菊。
關於外表
節目中，王菊最先被大家注意，是因為相比於其他清一色的美女選手，她沒那麼瘦、沒那麼白、沒那麼美。於是，自她出現的第二期，說她“不適合這個節目、趕緊離開”的聲音，就不絕於耳。但沒過幾期，自5月13日後的第四、五期開始，很多人——包括完全沒看這個節目的人，就發現自己被王菊刷屏了。仔細觀看這兩期節目，會發現這或許是因為第五期王菊在節目中的很多表現——說出自己初中時女校的校訓，以及對於身材的坦然，還有那句“你們手中握著的，是重新定義中國女團的權力”等諸如此類的言論，突然讓一種“獨立、自信、有想法”的女性形象，瞬間立了起來。此後再加上王菊粉絲極具創意性的文案式拉票以及諸多自媒體公號的溢美文章，她突破節目，開始成為“王菊現象”。
但其實，任何一個女孩，被那樣全網質疑過自己的外表，都是傷的吧？節目編導評價王菊是一個“很淡定”的選手。事實上也正是這種“淡定”，使她在第四、五期沒有被之前的負評影響，成功展示了鋒芒。和王菊聊天時發現，這種很好的心理素質，是由於她人生已經歷了一番因外表變化而產生的落差。
出生於上海一個普通的家庭，住在那種“普通小區的兩室一廳”，小時候，王菊因為長得漂亮和愛表現，五六歲時就被家裡送去少年宮學舞蹈，一直持續到初中。小學二年級開始，她就獨自往返少年宮學習。當時家裡離少年宮還是蠻遠的，在上海沒有地鐵的時候，王菊要倒兩趟公交，車程約一個半小時左右。那時，王菊媽媽給她配了一個像大哥大那樣的手機，那時手機不能發中文，母親發拼音和她保持在路上的聯繫。這樣的辛苦，卻還是一直堅持了下來，王菊說她從小就喜歡在眾人面前表演。
15歲以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是那種“活在舞臺上”的女孩。寒暑假少年宮有演出的任務，特別忙。她也曾代表少年宮去巴黎演出過。平時學校裡的各種晚會、活動，王菊作為文藝骨幹也經常是主角。初中時，她就讀於上海市著名的第三女子中學。這個學校是上海很著名的女校，出了張愛玲、宋氏三姐妹、顧聖嬰等名人校友。
王菊童年照
初中三年的經歷對王菊的影響至今很深。她在節目中脫口而出的“IACE Girls”（獨立、能幹、關愛、優雅），是她初中時的校訓。這句話也是王菊圈粉起點的一個重要瞬間，網友開始覺得她有內涵，並傳達出很鮮明的“女性獨立”氣息。
初中三年的經歷使王菊很早就處於一種周圍女性都很優秀的環境。“周圍同學都是能力特別強的人，不僅是學習，還有策劃、組織以及文藝表演能力”。初中時讓她印象最深的一個節目是她們幾個女生一起排了一出音樂劇。劇本是她們自己寫的，劇中的流行音樂片段也是她們自己選取、剪輯。王菊在裡邊演主角。
那場音樂劇像是她少年時代的最後一抹榮光。那時，她仍舊是站在舞臺上的，她仍舊是“被選中”的。然而，不久之後，15歲那年，她經歷了煤氣中毒，服食有激素的藥使她身材發胖。接著再升入男女混校的高中，異性的眼光開始加入她對自我價值的評判。
“可能是因為那時胖吧，再加上又穿著寬大的校服。同學們都說走路起來帶風，很‘社會’的樣子。”王菊微笑著解釋。
如今，在《創造101》走紅後，她仍被廣大粉絲和其他選手叫做“菊姐”。她今年才25歲。但一方面因為外表顯成熟，歐美範的路線又總容易顯得很有氣場。但這時的“菊姐”，已然變成一種愛稱。從彼“菊姐”到此“菊姐”，王菊不再是那個高中時因外表而不自信的女孩子。某種程度上她仍舊是幸運的，因為她飽受爭議的外表，正是當初茫茫海選被選上的重要原因。
素人
和節目中一些其他從小就往練習生、出道方向培養的選手，或一些已經出過道的選手不同，王菊在參加這個節目之前是個純素人。高三藝考對於普通人王菊來說，是她對自己“站在臺前”夢想的最後一次嘗試。當時家裡其實是不大讚成的，母親認為家庭無法為她提供相應的資源或龐大財力，去支持她的夢想。但是所有父母，也還是希望自己的孩子開心、做真正想做的事。於是，高中的最後一年，王菊才開始接受表演的專業類培訓。中戲、北影、上戲、中傳……當時中國比較著名的一些藝術類院校，她都報考了。
命運之手沒有垂青高三時的王菊。在得知報考院校全部落選後，她在房間裡哭了整整一天。也再一次意識到夢想的殘酷。有一些當時一起面試的人，她覺得表現不好，最後反而被錄取了。那一刻她意識到，這個她很喜歡的光鮮亮麗的行業，沒有那麼容易進入。
王菊童年照
於是填報其他志願時，她乾脆完全放手，聽從母親的安排。王菊的母親也是一名老師，和很多家長一樣，她認為當教師是一份最適合女孩子的工作。於是王菊參加普通高考，進入上海師範大學的藝術教育專業。
大學的四年，如今王菊回想起來，更像是一個“慢慢認命”的過程。她正常地上課下課，正常和同學間的交往。她覺得，自己似乎離夢想越來越遠了。這四年中她也時常想：啊，我是不是也就會這樣一輩子，過一種非常普通的生活，找工作，結婚，生孩子……對於這即將到來的平庸，她有點恐懼。
畢業後，依然為了遂母親心願，她當了一名小學老師，教音樂和美術。她在節目中爆紅的那句“是誰的小眼睛，沒有看老師”，是《創造101》節目組當時為了打造她人設，鼓勵她在表演中加進的一句話。但其實，在真實人生中，王菊是並不想當一個小學老師的。在她短暫的一年多的小學老師生涯中，她覺得壓抑、不開心。於是後來，在得知朋友公司有一個培訓師的職位時，她立即辭去了穩定的教師工作，跳去新公司。但培訓師的工作她也只做了一個月，又去當了互聯網獵頭。
“因為當時在新天地上班，你知道，那種寫字樓，很高大上的樣子。”王菊說。
然而，互聯網獵頭她也只做了一個月，就辭職了。
“這麼頻繁的職業跳動，不怕自己簡歷不好看、很難找工作嗎？”我問。
“對，所以當我辭去獵頭的工作找到模特經紀這份工作時，我就想，無論如何，這份工作我是不能輕易換了。我一定要在這個行業或領域做到有一點小成就。雖然我當時不是十分清楚模特經紀人要做些什麼，但覺得這有可能會是我今後職業規劃的一個方向。這份工作或許也讓我可以多多少少接觸到這個圈子，我想學習。”王菊思路清楚地說。
在去上海英模模特公司之前，王菊其實已經有了一些模特朋友，就在這家公司工作。模特朋友把王菊的簡歷推了過去，因為是一個門檻並不太高的助理經紀人職位，所以她很快入職。那時是2017年2月。填寫入職表的那一刻她根本沒有意識到，她實現人生夢想的機會，將很快來臨了。
女生宿舍樓下（張月寒攝）
上海英模這份工作，讓王菊知道了《創造101》海選的機會。本來節目組更感興趣的是她們公司的模特。在公司群裡，因為之前王菊在年會上展示過跳舞的特長，有人開玩笑讓王菊也去參加海選。她認真準備了自己的表演，果然去了。
那麼多人參加海選，為什麼王菊能被選上？
此刻分析原因，王菊自己覺得是因為當時的表演不錯。後來她和節目組交流後得知，“一個幕後的人，現在為自己爭取一個幕前的表演機會”，這一點讓他們覺得頗吸引人。
然而，就算海選被選上，王菊在這個節目的命運其實也是一波三折。第二期是王菊首次出場，她和其他一些舞蹈出身、模特出身的練習生作為搶位練習生“空降”。當時搶位生中只有三個名額，她是第四名，慘遭淘汰。就在她票都買好了準備離開杭州的時候，網紅女子組合3unshine的隊長退賽。後來，才有了我們知道的王菊。
人緣
《創造101》是一個打造中國女團的真人秀節目，選手都是女生。這些選手要經歷長達3個月的封閉訓練。拍攝期間，同吃同住，同拍同練，有很多相處時光。
《創造101》食堂 （張月寒攝）
而回溯王菊的紅，一個關鍵點還在於她在女生中的“人緣”。這種人緣，不僅體現在她很受女性粉絲的喜愛，還在於她和節目中選手的關係。回溯王菊圈粉的關鍵期第6期，她上一場險遭淘汰，選手Yamy作為隊長有一個“救人”名額，在和另一名選手倪秋雲之間，Yamy選擇了王菊。第6期正片中，Yamy、魏瑾等選手說了不少比較真誠和細節感的對於王菊的正面評價。這些評價，被較大篇幅地剪進了正片中。
真人秀是一個“剪接出真理”屬性的節目形式。於是，這種大篇幅地對於一個選手的正面評價，當然會容易圈粉。但在這樣一個競爭性的節目裡，要其他選手這麼紮實地說出對另一個選手的好話，恐怕，剪接之外，也多多少少有些真心。
這是否由於曾經女校生活的薰陶，使得王菊特別擅長和女生相處呢？
在採訪中，王菊並不否認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包括從小開始的少年宮生活，那也是一個有很多女生的環境”。但她說另一點，其實是由於年齡。
王菊今年是25歲。《創造101》中的選手很多是比她年齡小的，像李紫婷、劉人語、段奧娟等，甚至還是高中生的年齡。這種年齡差剛開始會讓王菊產生感慨，但有時，她又會覺得自己彷彿也變年輕了。她感慨《創造101》的這3個月也是讓她感覺很久違的時光。因為自從自工作以後，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單純的不用擔心生活瑣事每天只需唱歌跳舞提高自己業務能力的時間段了。
在參與節目的過程中，她注意到了一個有趣的現象：節目組的大部分工作人員，除攝像大哥外，大部分都是女性，特別是在節目的執行、決策中佔有重要地位的人。“這個現象讓我很感慨。”王菊說，“覺得她們不僅是在‘做’選手，也是在‘做’一個自己的節目”。
《創造101》錄製場所 （張月寒攝）
6月22日，主辦方安排了一次比較大規模的媒體採訪。出席的四名主創——總製片人馬延琨、製片人邱越、都豔，總導演孫莉，都是女性。
“其實在整個項目做內容的前期，我們對於這個女團未來的定位、我們需要什麼樣的女生、我們希望她們的個體和團隊精神是什麼樣的，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設定。但這個設定不代表我們會已經預設了選哪些選手。所以在節目中觀眾會看到，包括勤奮C位、能力C位等不斷交錯的團體表演，都是在找尋她們每一個人的個人特質和團體融合的未來的可行性、張力和空間。” 企鵝影視高級副總裁、《創造101》總製片人馬延琨說。
我對王菊進行了兩次純英文采訪，但最終沒有剪進正片。真人秀因有限的節目時長，所以在節目中看到的選手們，可能仍不是她們全貌
採訪結束，第二天，我去了A班、B班的教室，分別觀摩了選手上課的情景。《創造101》拍攝期間，選手們每天都有密集的聲樂、舞蹈等課程的培訓，而她們每次上課，都有8臺左右的攝影機從各個角度拍攝她們。我去的那天距離決賽還有一週，她們分為兩個組，正在排練決賽的曲目《盛放》、《逆風》。王菊和Yamy、許靖韻等在《逆風》那一組。“所有人都特別，但我是極特別。”她在歌裡這樣唱著。那一刻，我覺得她的狀態如此輕鬆，甚至稍顯得有點玩心重的樣子，因為在和Yamy竊竊私語。
一週後，決賽那晚我在屏幕上看到王菊。她知道自己最終沒有成團時，臉上漂浮起很懂事、很成熟的微笑。
這兩個“王菊”，很難把她們重疊到一處。那個和其他女孩區別不大的王菊，或者是更脆弱的王菊，我們在屏幕上沒有見到。對於被拍攝對象本身來說，她們永遠不知道下一秒出現在節目中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真人秀中的個性、魅力，很多是在個體的無意識下被塑造了出來。
解脫
王菊在採訪中敘述了一個細節。她以前當模特經紀人的時候，站在後臺，眼望著臺前音樂響起、燈光打下來。一個個模特光芒四射地沐浴在眾人欣賞、崇拜的目光中。那時沉寂於後臺的黑暗中她想：為什麼站在舞臺上的，不能是我呢？
如今，她終於站在了舞臺上，並且一直站到了最後一期。
節目中有一個花絮，選手當眾拆封粉絲送給自己的禮物。這一段是正片中沒有的。王菊收到的禮物是書籍《使女的故事》。這本書是近兩年隨著同名美劇的熱播，成為全球女權文化符號的一本書。雖然原著作者瑪格麗特·阿特伍德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女權主義者，但這本書強烈的“女性主義”寓示，不言自明。
採訪時，王菊坦言她並不是太瞭解這本書及其背後代表的文化符號。她說《使女的故事》她目前才看了十幾頁，因為“前面的序言太長了，我不太愛看序言，我喜歡看有情節的故事”。對於“女權”這個詞，她也認為那是一個很重的詞，並且其實不太確定自己對這個詞的理解是否正確。
在關於她的鋪天蓋地的文章之下，那個由媒體人、粉絲自身積累的閱讀量和想象力滋養出的“王菊”，王菊本人也覺得或許過度昇華了。“就像小時寫作文那樣，老師總說‘昇華，昇華’，於是有些媒體，也可能把我‘昇華’了。”
所以，或許這次結果對於她也是一種解脫？在今後的從藝道路上，一個更真實的王菊或許可以漸漸還原出來。她也可以更真實地追尋自己的夢想。
（除署名圖片外，部分圖片由騰訊視頻提供，部分圖片來自被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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