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總是這樣喜歡走路。
在蘭州人跡罕至的凌晨大街上。一直是這樣寂靜的黑色天空,零落燈光和寒冷氣流。我拉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彷彿怎麼也走不夠。
凌晨零下的氣溫,可以凍得人的臉失去感覺。
她是我一不小心碰到的女子。所以我緊緊地拉著她的手,總害怕在哪裡一不小心失去她,不能找回來。
一個街口。又一個街口。
她的頭在我的肩上,輕聲細語。
我們像孩子一樣遊蕩著行走,彷彿可以一直到老。
這一刻,我想,她是我內心珍惜的女子。
在不醉不歸的門口。她轉過身看我。沒有表情,甚至祈求或者問訊。我明白,可是我一下子開始心疼。
她十與眾不同的女孩子,從不透露出處和來歷。頭髮很濃郁,總是很凌亂。
有時後,仰起的臉會在一瞬間刺傷人的耐心。
我真的很心疼,卻無限歡喜。說進去。她跟在身後。
不醉不歸裡有很不錯的提尼和音樂。所有的人都在這裡釋放靈魂,發出像動物一樣的聲音。而她是天生屬於酒吧的人。
裡面沒有很多人。我想為她點杯驚喜,她說我只要威士忌加冰,很多冰。
夜晚的窗外有燈光彼此起伏。她在黑暗處咀嚼冰塊,輕輕作響。
我想我依舊是不善表達的少年。站在內心一個八面臨風的位置上,試圖走出,又想認知自己。她對於我,是個沒有歷史的女人,總是低調隱蔽。我卻依然心存畏懼,沒有放棄也沒有想要未來。
她的眼神,一瞬間會如侈血的野獸,凌厲但是滿是傷痛。於是總隱於陰暗。
我聽見她一直在咀冰,彷彿撫弄一個傷口。
我喝完自己的CONDACIC,要了一罐冰凍可樂。
房間裡溫暖如春。卻隱約有陌生的氣味。我一口氣灌下可樂,讓甜蜜帶著冰冷貫穿身體的每一根神經。
抬頭。看到她在暖氣中輕輕哆嗦,就說,吃點什麼。她說,隨便,都可以。我點了 牛排。端過來之後她一言不發,輕輕吞嚥。
我點了煙,鎮定地看著她吃。
我想,我一定會帶她走。去陌生的地方旅行。去不同的酒吧。認識遙遠的人。
一路一路。相互取暖。
二
她一直是躲在陰冷一面的女子。我也想過自己肯定會在一個沒有記憶的路口把她遺失。帶不回來。
她說我叫白蓉但是我想這個名字不能屬於她。就算她騙我也不該跟我說她就叫這個。
其實也沒有什麼。
在不醉不歸旁邊的內衣店門口。我抽出兩支菸,一人一支,相互點燃。此時,我們似乎有恢復了初次見面的情景。各自猛烈地吸菸,樣子冷漠。
我定定地看著她的臉。略帶拘謹,又無限沉著。她靜靜地吐出一口煙,在陰冷中凍僵似的久久不散。她盯著它,眼睛裡沒有任何色彩和閃動。
我知道她有話要說。我用力吸一下我的煙,耐心等待。氣氛溫和而安靜。
終於她說,知道麼,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看到麥田。坐在麥田的中央,看它的無際,而且,能夠畫下來,掛在床頭。
我看見她那些煙有些散了。然後和她的話一樣,頃刻失去蹤跡。我心裡突然空蕩蕩地,非常空。她的話,來去無蹤,卻讓人有一種奇異的痛感。至少,我比他幸運。我曾經長時間地看過麥田。看四散的麥芒。我還能夠想起來那年跑去看夕陽時山後的那一片廣闊的金黃。
縱然是一閃而逝的記得但是依然能聽到那些青蛙的 吵吵嚷嚷。夜間螢火飛舞。遙遠的麥田之後有淡淡的月影。
而那時我尚年幼。也不曉得那是一個怎樣和我血液相連的北方鄉村。
想起來如同一場繁華至荒蕪的幻覺。
她拿著煙,放在手指間,對我輕輕微笑。我便對她點點頭。這個女人,我會和她走過一段不知名的路。即便不可探測,刻會有憐憫。
她說你能不能同我離開,同我一起去看麥田,看我畫畫。那時候,我們鋪開幾米大小的紙畫真的麥田。帶一些麥芒做留戀。
我不知到我的身上什麼時候開始滴血。可是我突然聞到很濃的血腥。我仰起臉,看一下天空,不動神色。卻不知道該和她說句什麼。她說我就去過一次鄉村,但是在冬天。看見的只是大垛大垛麥稈。寸草無生的土地。都沒有顏色。
我猜她一定沒有去過鄉村,根本,她只是想要我安慰她。
就是這樣一個內心潔淨的女子。
我卻知道我真的不能說話了,我早就沒有什麼可說了。我們聽到彼此的呼吸,我卻開始疲憊。
三
我跟她講過我做的一個關於六月的夢。我爬在山裡的草堆中,玩弄一個皺巴巴的盒子。卻不知道里面裝著什麼。
她便問,那麼你一定看過麥田,在那兒開心了 。
其實我真的看過麥田,但是在那兒,我也做了一個夢。一個夢,讓我覺得可以一生了結。
她突然在背後抱住我,像爬我失去一樣緊貼著我。說有些事情結束,有些事情開始,其實總不能避免的。
我靜靜地任她抱著,心甘情願地一動不動。
我們就像初戀的17隨少年。感情微小,只有一時衝動的滿腔溫情。
這是什麼時候了呢?我感到她的手指吃力地顫動。頭蹭在我的肩上沒有受傷,也沒有悸動。她只是努力地把她的堅強洩露出來,讓我看到。便如此冷漠遙遠地給我一個深不見底的擁抱,隱含了所有的想象與激情。
我亦知道,我們單薄的感情在時間中沒有停留任何記憶,頃刻之間,恍若隔世。
她說,我像是在尋找希望尋找信仰。一整夜一整夜地看《麥田守望者》,一整夜一整夜地只是看著書的題目想念麥田。我想做一個真正的麥田守望者。望著它不同的樣子,用不同的感情用筆勾畫。春春夏夏,夏夏春春。
這樣的生活,我想會到不了頭。我看不清她眼睛中包含的色彩,但絕對不是沒有傷痛的黑白。
我能想象到她內心狂野的麥田。但是,我早就做過那些夢,卻不知被我丟在何處。想起來,心裡總是欠缺。
這樣的時分,已是一種心灰意冷。
我知道能夠與一種信念交融,有可以擁有,會是我們生命的意義。
我轉過身,擁抱她。給她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輕輕地說,如同夢囈。
我記得有一片田野,在那裡從早上留戀到天黑。那些夏天的黃昏,溼潤的暮色漸行漸遠。在微妙的夜與晝交換的瞬間,看清眼前那一片麥田的真實面目。呈現在眼前的,突然是巨大的喜悅。又是漫無邊際不能得到溝通的孤獨。無法抵擋,一個人便坐在田埂上哭起來。好不費力地把所有的感情釋放空洞。
後來,我總是為了那一刻哭。我內心無法安穩,從來都不間斷地向別人講述那麼一次那麼一眼的震撼。說著說著,就會淚流滿面。
在某些時候,不能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眼淚,也就是為了能讓自己一意孤行。
我用力抱緊她,抬起頭大力吸氣把眼淚憋回去。
四
我曾到過北方的鄉村。住過山頂突兀的旅店。
其實我本來就屬於北方。或者我的前世。或者我的故鄉。那是些沒有過濾最最純淨的記憶,想起來讓人心疼但又可以癒合傷口的事。
在那陰森的旅店大廳裡邊,放著高大的佛像。住進來的人都來參拜。說是可以保佑整夜的平安。佛像的臉色威嚴,可以撐住任何不安。
我信。
我坐在蒲團上,看著佛說話。左右都沒有人,而我覺得自己眼前卻芸芸眾生。我試著相信那是我最幸福的一刻。只是一切都無法在最美好的時候凝固。
在旅店的門口,看到一個女人。有著流離不羈的眼睛,在前面的臺階上抽菸。我看著她,沒有敢對她說話。沒有花開,山下試一片片麥子搖曳著風。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是在痛著。一生中不斷重複的一切,竟是在捕捉著離散的風。
我默默地離開了那裡,沿著臺階,就像走入一道絕望卻不能回頭的生命罅隙,一直走到麥田的邊沿。
給自己點了一支菸。一轉頭。卻看見前面碰到的那個女人一路走來,拿著相機,對者天空或者大地或者自己的臉拍照。
一切解釋都是多餘。
她朝我笑,說,人如果能在這兒永久,會是美的吧。
我說,是,我願意。隨時隨地,只要能夠永久,我就能夠歡喜。
那麼,我能為你拍張照麼。她依舊笑著。分明是一個桀驁和風霜褪盡的尋常女子。
我笑著對她點頭。為什麼不呢?我生命的根源在此,就算我是僥倖,可也是故鄉。我並沒有關上我生命的每一扇門。
溫煦陽光曬得人略有些發懶,我在她的鏡頭下,洞明而平然。
我想我是笑了。她只拍了一張,拍的時候我嘴唇一定動了一下。
她問,你害怕死亡麼。
陽光逐漸沉寂空落。遠處包裹在隱沒天光之中的山頭泛起月影。
我真的確定我是害怕的。問她。
她突然笑出了聲。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笑。在淡漠的月光下竟那麼詭異。她的眼睛睜開著,一片空白。
然後招呼我回去。
我站起來,一起回到旅店。進門的時候,她甩掉了腳上的涼鞋。說麻煩。
那一夜我沒有睡好。半夜12點時候起身,在洗手間的地板上抽菸,坐到了天亮。
然後我就知道她死了。喝大量的安眠。所有的人都無限慌亂,說佛保平安願望成真的假想。
我竟這樣的平靜,默默地收拾我的行裝。
出了旅館的時候,看見那雙女式涼鞋孤零零地掉在路邊。大家忘了去撿。
我還是信佛的,因為我相信這個女人她也信。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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