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楊家埠的畫兒

馮驥才|楊家埠的畫兒

由濟南驅車出來,一路向東,順順溜溜幾個小時跑到了濰坊。再拐一個彎兒,便進入了寒亭區一個寧靜和優美的小村,這就是數百年來四海聞名的畫鄉楊家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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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埠的男女老少,全都人勤手巧,既精於種莊稼種菜,又善於印畫扎風箏。老時候這樣,今兒還是這樣。他們農忙時下地,濰坊出名的蘿蔔就是他們種出來的;農閒時人卻不閒——比方現在——他們全都在家裡忙著畫畫呢!楊家埠人最愛說的話是:“俺村一千號人,五百人印年畫,五百人扎風箏。”意思是說他們全是藝術家。說話時咧著笑嘴,齜著白牙,很是自豪。

馮驥才|楊家埠的畫兒

楊家埠的年畫很有個性。顏色濃豔搶眼,畫面滿滿騰騰,人物壯壯實實。胖娃娃個個都得有二十斤重,圓頭圓腦,帶著憨氣,傻里傻氣地看著你。再看畫上的姑娘們,一色的方臉盤,粗辮子,兩隻大眼黑白分,嘴巴紅撲撲,好比肥城的桃兒。你再抬眼看一看印畫的姑娘,一準得笑。原來畫在畫兒上邊的全是他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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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單畫自己的模樣,還畫自己心裡頭的嚮往。那便是家畜精壯,人財兩旺,風調雨順,平安吉祥。

所以他們最愛畫送福來的財神與搖錢樹,辟邪除災的鐘馗、關公和各式門神,以及神鷹與猛虎。不過楊家埠的人“畫虎不掛虎”。因為楊家埠的“楊”字諧音是“羊”,老虎吃羊,所以他們家中從不掛猛虎的畫兒。他們印虎,那是為了給別人辟邪。瞧瞧,楊家埠的人心地多麼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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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埠年畫與天津的楊柳青年畫特點明顯不同。楊柳青年畫的買主多是城裡的人,城裡的人錢多,要求精細,所以楊柳青年畫大都一半印刷一半手繪,畫面的風格富麗堂皇,文氣雅緻;楊家埠年畫的需求者全是農民,農民錢少,年畫便採用套版,很少手繪。這樣,刻版和套版的技術就很高。

楊家埠年畫一般是六套版。墨色線版之外,再套印五種顏色。紅、綠、黃、紫、粉。紅與綠,黃與紫,都是對比色。年畫藝人有句歌:“紅配綠,一塊肉;黃配紫,不會死。”故此,楊家埠年畫的色彩分外的強烈,鮮亮,爽朗,刺激,給人一種鄉土藝術特有的顏色的衝擊,喜慶和興奮。這也正是人們過年時的心理與情感的需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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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次來楊家埠,是要拜訪一位老藝人,名叫楊洛書,七十多歲。聽說他是楊家埠年紀最大的年畫藝人。他家經營的“同順德畫店”至少有二百年的歷史。而且老人仍在刻版印畫。我想,在如今全國許多木版年畫產地幾乎滅絕而成為歷史的大背景中,這位老藝人該是一位罕世奇人了。而且,為什麼單單楊家埠的年畫古木不倒,反而生機盈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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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洛書

楊洛書老人住在村中普普通通一個小院。院內堆著許多刻版用的木頭。一南一北兩房。北房內外兩間,外間是畫店的鋪面,內間是老人幹活的地方;南房支案印畫。店中四壁貼滿誘人的木版年畫,有的是古版新印,有的是新版新印。這些新版都是楊洛書老人新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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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版不是一件容易事。印畫的木版為了堅實耐用,選材都是梨木,又沉又硬,年逾七旬的老人哪有這樣大的力氣?老人個子又小,也不壯,與我站在一起,竟矮兩頭,不像山東人,山東出大漢呀!但是他伸出兩隻手給我看,骨節奇大,還有些變形。

他說:“這手是刻版刻的,走樣了。刻版得使大力氣。白天刻一天,夜裡兩隻手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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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去年刻了《一百單八將》,一個好漢一張畫,一張畫兒五六塊版。一年多時間刻了幾百塊版。今年開始刻《西遊記》,連環畫形式,八十幅一套。至少又是四百塊版。他從哪裡獲得這樣的激情?聽說,老人的老伴患病在床。那麼,老人又是為誰付出這樣巨大的勞動?

老人告訴我,他爹楊俊三那代人把“同順德”經營到了頂峰。楊俊三還將畫店開到俄國的莫斯科。他拿出1917年3月13日俄國駐黑龍江鐵路交涉局籤給楊俊三赴俄開店的護照。護照上將莫斯科譯成“毛四各瓦”,直叫我看了半天,才弄明白。一時,與我同來的一行人全笑了起來。

老人卻沒笑,臉上充滿對先人成就的自豪。保住先人的業績應是後人起碼的責任。這是不是他依然奮力勞作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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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畫店的經營是非常可觀的。這兩年他每年用紙八十箱,今年一百箱。每箱三刀,每刀一百張,每張印三四張畫。一年單是他的“同順德”就要賣出十萬張年畫。據說楊家埠全村一年賣畫高達上千萬張。買主除去海內外遊客、各地的年畫批發商,最主要的需求者仍是沂蒙山區裡的農民。他們所買的年畫多是門神、財神、搖錢樹、猛虎、花卉和帶“廿四節氣表”的灶王。

我對老人說:“他們還這麼愛年畫嗎?”老人忽然變得挺激動,他說:“沒有年畫——他們過不去年啊!”這句話,使我一下子懂得了年畫意義。

年畫與年俗、與人們的生活理想早已是燦爛地融成一體。它決非可有可無的年節的飾物,而是老百姓心靈最美好的依託。大概楊洛書老人深深感受這一點,他才一直不肯放下手中的刻刀!於是,我對這位老藝人肅然起敬,也對民間藝術心生敬意。

馮驥才|楊家埠的畫兒

走出老人宅院,到了村口,見到幾位姑娘在放風箏。這裡初冬季節也放風箏嗎?一問,原來楊家埠人紮好的風箏,全要試放一下。今日無雲,碧空如洗,懸浮在高天的風箏叫陽光一照,極是豔麗。三五隻蜻蜓,一隻彩蝶,還有一幅方形的畫兒,畫上畫著胖娃娃,這些不全是年畫上那些常見的形象嗎?

放風箏的姑娘見我很感興趣,叫我也放一放。我大概有四十多年沒放過風箏了,待怯生生接過風車和線繩,但覺線繩頗有韌性和彈力,透明的風已經強勁地傳遞到我的手上。

我順著線繩抬頭望去,只見銀白的線極長極長,划著弧線,飛昇而上,到了半空,便消沒在藍天裡,然後在極高的空中飛著一隻大紅色的蜻蜓。但是它混在其他幾隻風箏裡,弄不清到底是不是我的。我用手抻一抻線,高天上的大紅蜻蜓與我會意地點點頭;我把線向旁側拽一拽,大紅蜻蜓隨即轉了半圈。我忽然覺得,久違的兒時的快樂又回到身上。這使我不覺玩了好一會兒。

馮驥才|楊家埠的畫兒

待到了楊家埠年畫博物館,人們叫我題詩留念,提筆在手,立時有了兩句:

民間情味濃似酒,

鄉土藝術豔如花。

寫了字,返回來坐在車上時,情不自禁接著又冒出了幾句:

年畫上天變風箏,

風箏掛牆亦年畫。

七十三叟三十七,

楊家埠村壽無涯。

(2001.11.18)

馮驥才|楊家埠的畫兒

注:本文選自青島出版社2016年版《馮驥才·田野散文卷》,馮驥才著。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幅員遼闊的中國,還有很多手藝不為人知不為人道。跟隨“傳統活兒”,帶你見識真正的民間手藝,是怎麼做出來的,他們的真實生活現狀,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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