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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馬金蓮

雙膝落地,和瓷磚地面緩緩接觸,這一刻,我在努力回想,距離我上次踏進這座四合院的門檻,中間過去了多長時間。

媽——馬蘭喊。

馬蘭的聲音有點假。至少,和進門前跟我商量的時候不一樣,那種激動、感慨,全沒了,藏起來了。眼前的她完全是一個孝順、懂事又貼心的乖女兒。

她仰起臉,注視著高處的張桂香。我看不到她的臉,看不到此刻她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個側面。側影自然楚楚動人。炫白的小圓帽,戴在高高盤在腦後的髮髻上,耳鬢邊露出的髮絲烏黑油亮,髮絲下的耳朵小巧玲瓏,宛如白玉雕刻的一朵雪白的蓮花鑲嵌在那裡。脖子細而長,肌膚細膩白嫩。出嫁並且懷孕生育後,這個原本就長相俊俏惹眼的姑娘,出落成了一個圓潤飽滿的媳婦。

這排東房是新蓋的,地上的瓷磚泛出潔白的冷光。地面很涼,冰涼像細密而快速流動的水,從我雙膝跪下去開始,水流就從四面八方向我聚攏,很快包圍了腳和小腿,接著又沿身體逆流而上。我的下半身正在感受著一種細碎的冰冷。

媽你知道我們來一趟不容易,我姐她,坐了兩個鐘頭的班車哩,她那個腰,坐班車受罪得很。馬蘭說,撒嬌的口吻裡含著一絲哀求。

我抬起的目光只看馬蘭的側影,我知道只要再抬高五釐米,就能看到張桂香的臉。但是我不抬,緩緩垂下頭,收回目光,盯著眼前的地面看。

眼下的時間需要這樣熬過去,只有熬過去,才算是邁過了一道坎兒,這一點來之前我就已經瞭然於心,所以不急,我氣定神閒地等待就是。馬蘭給我打包票說都包在她身上,她和張桂香磨,軟磨硬泡,她就不信張桂香的心不是肉長的。馬蘭是張桂香寵愛的女兒,既然她有信心,我只管配合就是,所以我們合謀上演了眼前這登門謝罪、跪地懇求的一幕戲。

馬蘭既擔任導演,又親自赤膊上陣扮演重要角色。但是我們心裡都很清楚,今天的主角不是她,也不是我,是坐在王家炕頭的張桂香。

地上擺著一雙拖鞋,是張桂香的。我能確定。是一雙淡紅色的棉布拖鞋。

他對我,是真心好。我想起三年前的那場爭吵中,張桂香還擊我的這句話。寥寥數語,但是,像一記悶掌,不偏不斜拍中了我的心臟,深深地傷害了我。沒有流血,不見外傷,但這樣的內傷,卻才更加傷人。我認為同時被傷害的,還有馬蘭,還有早亡的二妹,還有送人的四妹,當然,還有遠在異鄉的馬忠長。當時我號啕大哭。一種被刀刃割裂斷開的疼痛在心頭衝撞。也是在那一刻,我下了決心,這輩子我不會活著踏進這個家的門檻,哪怕是半步。

拖鞋不是八九塊錢一雙的劣質便宜貨,是比較精緻的那種,鞋面上有鏤空的花朵形狀,鞋底鬆軟輕便。一看就是專門從大超市裡精心挑選回來的。張桂香是個不講究生活細節的女人,在我的印象中,她總是大大咧咧,尤其她使用的東西,被褥衣服、鞋襪帽子、化妝品、小飾品,從來不知道講究,那麼這雙鞋,是王福全買給她的?

沒看出來啊,看著木訥呆板的一個人,還懂得來這一手。我在心裡冷笑。

冰涼滲骨。下半身好像坐在一攤冷水裡。窗外是盛夏。今年夏天要比往年熱,老人們議論說這些年就沒有這麼熱過。可這屋子裡,卻像冰窖一樣。是因為房子東西朝向採光不足,還是新蓋的還沒有徹底乾透的緣故,或者是房屋的構造本身就有冬暖夏涼的功能?

空氣裡飄浮著濃烈的衛生香味,是張桂香喜歡的丹花牌衛生香。但是遮蓋不住新房子特有的潮味,這氣味溼重冰涼。透過香味和潮味,一股淡淡的花香在空氣裡盪漾。我悄然歪頭,側目打量,後牆上開著兩扇大窗戶,玻璃巨大,潔淨明亮,玻璃後面是明媚的藍天,藍天下是大團的果樹。樹枝貼著玻璃把大片綠蔭投在窗戶上。樹是梨樹,團團翠綠的葉叢間掛滿果子。花香來自前窗。院子裡紅色空心磚堆砌的花形矮牆圍出一個長方形大花園。花園裡種滿了花。剛才進門時,我匆匆掃過兩眼,花正開得熱鬧,大團大團的紅黃紫壓滿枝頭。

肯定是王福全打理操持的結果。僅從這一點上看,王福全就把馬忠長比下去了。看來張桂香的話不是自我安慰,也不全是自欺欺人,王福全這個男人,確實比馬忠長強啊。就算我不願意承認,可眼見為實,事實擺在眼前,我還能違心地說人家不好?我在心裡感嘆了一聲。

我知道媽你也不容易,你拉扯我們姊妹,一把屎一把尿不說,你還供養我們唸書,姐姐能考上美院,我能念師範,都是你一年四季站在街頭賣果子掙的血汗錢啊……馬蘭本來平靜的聲調,到後來陡然打了個彎兒。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她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不說了,從兜裡摸出一片紙巾擦起了眼淚。

她真的落淚了嗎?

這淚也來得太容易了吧。

我冷笑,但是,心卻是酸酸的,好像被人塞進了一把剛拔下的毛刺,靜如止水的心混濁了,泛起一圈漣漪,苦苦的,澀澀的。

我怕自己一開始就在心裡撐起來的那個架子,就這樣開始動搖,甚而散架倒塌。不,不能受影響,不能倒。真倒了,散了,我就再也沒有勇氣繼續要求張桂香跟我走了,我這一趟就白跑了;王福全家這個門檻,我算是白登了;這張臉,也白舍了。

就算張桂香不容易,供養我們唸書那十來年確實不容易,艱難到了咬牙硬撐的地步,她確實吃盡了苦頭,可現在不都過來了嗎?馬忠長已經這樣了,難道她還和他苦苦計較,還放不下那些陳舊的恩怨?不都過去了嗎?不都已經成為記憶裡的過往了嗎?

我浸泡在冰冷當中,下半身一片冰涼。上半身,尤其內心,在激烈地跳蕩、衝撞、鬥爭、撕扯、糾結。張桂香她放不下,那麼我放下了嗎?是啊,我放下了嗎?

我承認,我沒放下,放不下,根本難以放下。如果放下了,我和馬蘭去看馬忠長就是了,大伯為馬忠長花費的醫藥費我們姊妹分擔就是了。馬忠長拖到油盡燈枯熬完最後一口氣,我們姊妹再分攤埋葬費,送他入土就是,我又何苦答應馬蘭,跟她再次登了張桂香的門。要知道,這不僅僅是張桂香一個人的門啊,更是人家王福全的門。三年前,我那句憤恨決絕的話,是砸給張桂香的,也是拋給王福全的。話已出口,覆水難收。而現在,我食言了。我這是把硬撐著自己苦苦熬過三年的尊嚴,摘下來放在地上,讓張桂香拿腳踩,更是讓王福全踩啊。要不是放不下,沒完全放下,我這又是何苦呢?

——摘自中篇小說《底色》,作者馬金蓮,原刊《朔方》,《小說月報》2018年第6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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