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上海成功首演之後,舞臺劇《繁花》第一季將於6月21日至24日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連演四天6場。6月5日,梁文道、俞飛鴻、史航,與原著作者金宇澄一起,從文學到舞臺劇展開了一次漫談。
《繁花》第一季以20世紀60-70年代與90年代兩條時間軸為經緯,敘述了在上海城市變遷與時代轉型大背景下,阿寶、滬生、小毛等上海市民階層小人物的成長經歷與生存狀態。該劇由一支80後與90後組成的隊伍擔綱製作,由《蔣公的面子》編劇溫方伊擔任編劇,上海戲劇學院的導演、製作人馬俊豐任導演。
史航:想先請問金老師,是什麼讓您決定以這樣的方式來寫這樣一個小說?
金宇澄:這個小說最主要給我的深度刺激就是時間,時間非常無情。我在寫這個小說之前的一個月,經過上海一條馬路,這條馬路拐角的人行高架下面,有一個老女人在擺攤,我仔細一看嚇了一跳,我認得這個女人,但是她不知道我。她就是當時70年代靜安區最美的女人,就像《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的瑪蓮娜(莫妮卡•貝魯奇),這個街區大家都認識她,但是她並不一定認識你。但是過了40年,她怎麼會在這裡賣小孩的褂子、鞋子?當然並不是說她的潦倒,而是時間讓一個我印象中那麼好看的女人變成這樣,而且我知道這是正常的現象。並不是說她過得多麼的不堪,就算是很有錢,她也會和過去的容顏有所不同。時間非常殘酷,勾起我很多對過去的回憶,很多過去的事情都出來了,尤其是六七十年代,我的少年時代,非常有印象的碎片化的東西都出來了。
《繁花》裡面有大量的非常俗的故事,但是故事其實就是一個引子,讓各種人說話,讓各種各樣的聲音來說話,讓各種層次的人說話,而且我不做評判。我有意不寫知識分子,我覺得其他方面的人會更有意思。阿城老師也說過,《繁花》實際上是一個自然主義的作品。我也同意,因為我們實際上在批判現實主義方面是很擅長的,但是如果反過來做,我們仔細地描繪生活的世俗,用一種自然主義的方式,這種細描和仔細的羅列其實是非常有意思的。因為現在大家都有批判能力,作者不一定需要批判,作者提供出來,大家都可以用自己的角度來批判。
俞飛鴻:我是《繁花》這部小說的死忠粉,摯愛這部小說,這個類型的小說,我在看過《海上花》之後沒有再見過,一直到《繁花》出現。我看小說不多,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對看的東西比較挑剔。我現在非常受不了有很多心理活動的描寫,這樣會讓我看不下去,但是金老師的小說很少去刻意描繪這個人物心理。小毛是這個小說裡面最主要的男主人公,你很少看到他寫小毛怎麼想,你只有看到小毛說的話和小毛的行動,小毛可能笑了,小毛可能去食堂打飯,他的人物性格就是在他的語言和行動中展示出來。同時,就像剛才金老師所說的,他不帶個人態度,他只是很如實地去展示他從小長大的環境中,那些普通而真實的人的模樣,他們怎麼說話的,怎麼生活的,這非常吸引我。這裡面的人物太多,有很多我非常感興趣的人。
除了裡面三個最重要的男主角,還有很多的人物,比如說很多一閃而過的女性人物,比如說春香,在這個小說裡面是最美好的象徵,聖母性的。後面出現的小琴,也是非常短的人物,你去找《繁花》人物表的時候,有時候表單裡面都沒有這兩個名字,但是我覺得小琴也是一個驚心動魄的人物,她表面所做的一切和她內心所想的這一切差距會這麼大。還有一個人物篇幅更短,小毛工廠裡的菊芬,他們廠的跳舞皇后,我也非常喜歡。她的言語和她的行為有反差,比如說她會嫌棄那個小四眼,好像很看不起他,可是很巧,小毛看到在沒有音樂的一個樓梯間,他們倆貼得很近在跳舞。這是很人性化的描寫,這是我非常喜歡和著迷《繁花》的地方。另外,這本書不從大事件大情節開始,而是從所有的這些人物來描繪出從60年代到現代、當代的一個眾生相,而不是以一件事情起頭,然後有一個過程。我覺得這樣的小說不多。完全從人物出發,這也是小說好看的地方。
梁文道:《繁花》這部書剛剛出版的時候,我正在電視臺做讀書節目,雖然只有短短几分鐘,但我還是用了一個星期去介紹這本書。我還嘗試為這本書寫一個書評。我當時寫了5000多字就放棄了,因為沒有辦法再編織下去。我也很好奇,編劇會怎樣來處理這樣一部在我看來很難處理的重要作品。
《繁花》讓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人物,而是整部書的調性。人物是重要的,而且我非常同意剛才俞飛鴻老師所講,小說裡面的人物沒有太多的心理描寫,心理描寫在小說歷史上可能就是20世紀之後才開始全面得勝的狀態,你要描寫人物的內心,這樣小說好像才能深度起來,這個人的現代主體才確立。沒有心理描寫的時代,小說怎麼樣寫呢?就是原來的寓言小說,比如說荷馬史詩,我們從來不關心英雄心裡想什麼,只關心他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這種故事的寫法就是寓言。寓言就是往往你沒有辦法分析的,除不盡的故事,除不盡的意義。比如說如果有人物心理,那我就一層層分析它挖掘它,這樣意義就慢慢呈現出來了。但是如果把心理描寫拿掉,就變得更復雜了。
《繁花》這個小說是一個什麼寓言呢?我覺得就是一個關於上海的寓言。這裡面有上海的調性,金老師在這本書的序言裡面,寫到《阿飛正傳》裡最經典的那一幕,他說這最後的一分七十多秒有上海味道。這個上海味道就是我心目中的上海味道,也是這部小說的上海味道。這種味道是什麼味道呢?我看整本書的時候,即便反覆在看,我頭腦裡面影像都很清晰,這個影像是一個在街道里面,有兩排房子都會沿街伸出長長的屋簷,屋簷也許是鐵皮或者幕布,屋簷下的光線介乎明暗之間,耗在那裡面有點悶,但是你又搞不清楚那個光線是上午還是下午,是什麼樣的一種狀態。這就是所謂的光陰或者時光。
時光很有趣,時間好像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是一個線性的因素,可是我們所有量度時間的東西都是空間性的,都是手錶的指針、光線在地上的移動,這都是所謂的時光。在上海的時光好像是凝固性的,你彷彿不知道你在這裡面呆了一下午,喝了一杯茶,幾個人聊聊天,一回頭,已經是從解放前到90年代,時光就這樣過去了。這種感覺又像我跟金老師提過的另一部電影,侯孝賢的《海上花》。我說這整本小說讓我想起《海上花》裡面的鏡頭動法,《海上花》是很奇怪的一部電影,阿誠在做藝術的顧問,整個電影沒有外景,全是內景,整個電影70%的場面就是梁朝偉他們圍著賭桌,或者是酒桌,吃飯、聊天,非常無聊,一個又一個的局。他們說:來來來,吃老酒、吃老酒。《繁花》讓我想起了那樣的上海,不一定90年代的上海還是這樣子,可是這個調性,好像在金老師筆下延續了下來。對我而言,這是不是上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調性作為上海寓言散發出來的氣味。
金宇澄:我覺得小說中寫人的方法已經用盡了,包括你們所說的心理描寫。受西方小說的影響,小說裡的人物越來越少。這個小說的人和物,我有時候把它作為一種風景來寫。實際上,比如說一桌飯,比如說一個女人上來又走了,我把她作為一個風景畫來調節一下。
一般對人物的要求,你要把他塑造起來,他是一個立體的,但是除了塑造的辦法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辦法?我經常舉這個例子,有一個人拿給你一盤錄像帶,是20年前,或者15年前的,問你要不要看,你說是哪一年的,他說了一個年份,說了一個月份,你完全不記得。你完全不記得就說明這個東西對你是最不重要的。但是當這個錄像帶打開,就像我們看侯孝賢的《海上花》的男女在那兒喝酒,這完全是無意義的事。但是,可能你今天晚上就睡不著,你會突然一下子碰到那麼多無意義的,但是同時在此時此刻產生巨大的意義,這個巨大的意義就等於小說裡面的90年代,為什麼說90年代還是會這樣?實際上是在和平時代,民間就是這麼過日子,男男女女就是這麼喝酒,從90年代一直延續到現在,裡面是不斷的飯局。我們現在一直都在飯局中,一有事情就吃飯,沒有事情也吃飯。吃飯是我們保存記憶的一個方法。但是過十年你去看,它的意義非常深遠。所以《繁花》就是我腦子裡所想到的,我不會去加工它,或者要把它加到另外一個人身上,就是他說完就過去了,然後又有一個人過來。就像我們生活中遇到一個朋友,說不定此生就遇到他一回。我們的通訊錄也有大量的人,就是有過密切的接觸,然後就分道揚鑣了。為什麼小說裡面都是要圓滿,都是要有頭有尾呢?我覺得這反而是不真實的。
史航:俞飛鴻你肯定也看過很多舞臺劇的演出,或者有原著的。你覺得小說改編成舞臺劇,你有什麼期待或者是擔心?
俞飛鴻:小說改編成舞臺劇,別的我不知道,但是《繁花》這本書,我覺得太難了。改成電影、舞臺劇都是非常非常需要實力的,因為它的容量、跨度都這麼大,因為電影、舞臺劇都是有容量的,你不可能三天三夜地演。我有擔心,也有好奇,我不知道他們會從哪個角度,切取哪一塊。因為它不可能把《繁花》裡面所有的內容都放進去,肯定有切入點,圍繞它展現一段《繁花》。
梁文道:我最早起家在文化圈是搞戲劇的。我是寫劇本出身的。我寫劇本、做導演,做很多年的實驗劇場。我在做實驗劇場的時候,我們所在的劇團最有名的一部作品叫作《百年孤寂》,我們連演了幾年,叫作“《百年孤寂》第一年”“《百年孤寂》第二年”,像林奕華都是我們過去的團員。我們曾經試過整整60分鐘舞臺上面一句話都沒有,就是演員在上面走來走去。我們馬導說,你走27分鐘,要看你的步,很難走的,27分鐘,很準確地走。人家說你這個《百年孤寂》在哪裡?我提這個的意思是說,改編這個東西到底難不難?這個問題要從兩方面來看,一方面是看這個戲劇的製作單位,比如說導演、編劇,他想怎麼詮釋。第二,看我們金老師的肚量有多大,如果我們要百分之百寫實地來照做,能不能呢?理論上講,並不是不可能。我前年在荷蘭看了一部戲,演了72個小時,演員沒有變過,那是一個非常有名的演出,各位現在在網上還可以搜得到。所有觀眾是帶著睡袋進去的。你可以留個位置睡一會兒,起來,我先去上洗手間,抽根菸。臺上演員沒有變過,最後所有演員是處在一種虛脫的瀕死狀態。大家都熱烈鼓掌,那是一個很有名的馬拉松式的演出,這是一種實驗。我看過另一種實驗,去年有一個很火的歐洲劇,是比利時哥斯克劇院藝術總監的作品,他現在是歐洲很厲害的導演。他那個戲是把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前面全部截斷只放最後一夜。他把整個花花世界弄了一個夜場,三層的迪斯科,後面是一些男男女女,一個很荒亂的世界。經過導演處理以後,你就知道《第十二夜》要幹嗎。《繁花》裡面有太多的意象,如果我們把意象拿出來單獨做,比如說飯桌,當然這要看原作者能不能容忍。貝克特的戲非常難演,因為他寫得非常清楚,你改一個字,都不能叫作貝克特的劇,但是貝克特的劇,無意義的,無邏輯的,演員根本背不下來,半個小時的獨白。我們正常演戲,在臺上呼吸一口氣,來協助演員記臺詞,可是貝克特連你走位都規定,他說改一個字,你就別說演我的戲。所以我們就要看金老師的肚量如何。
金宇澄:我真的是沒有態度。首先,戲劇就是戲劇性。文學和戲劇還是不一樣的。當然我對劇本也提過意見,我最初希望這個劇本最好是男編劇寫的。因為這本書是男人的角度,我擔心女性編劇會走感情路線。後來我就慢慢地發現,因為本身它給出的戲劇性不多。我記得王家衛導演跟我講,你這個小說沒有任何影視傾向。意思就是說,你這個小說根本不是奔著電影或奔著什麼去的。當然我把他的評價看作是對我的表揚。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也就是它特別難改編。等我想明白,溫方伊在做的時候,我也是樂觀其成的心情。
尤其是我也有一種好奇,因為我是一個50後的人,50後的老頭子的東西,居然由80、90後的團隊做,我也特別覺得這個小說有生命力。他們能夠在這樣一個老傢伙的文字裡面找到動力。溫方伊說,她最喜歡《繁花》裡面的一個人物就是汪小姐。這也是我比較驚訝的。從當代女性的角度來看,汪小姐是一個特別有生命力的人,特別愛弄出一些事情來,她特別能作。從這一點我也是覺得,這可能是《繁花》作為戲劇的一種新的狀態。所以說,我是挺支持的。而且我也覺得挺欣慰的,我就擔心我的書就是我這代人在看,看完就完了。
史航:我還想想談談“時代”這個詞,我們經常用,經常看到某一個名人去世了,然後所有人說,一個時代結束了。好像天天有時代在結束,天天在鬧著翻篇。但是看了這本書我們又覺得時代是一個綿延不絕藕斷絲連的事情,誰是主人誰是客,說不清楚的。我記得特別清楚,這個書裡面提到建模的時候,說有一路人,專門愛做沉船的模型,難道他是為了哀悼這個沉船?不見得,只是為了好玩。你們都做這個,我就做那個。就像我說懷舊,陳丹青有句話,我們不是要懷舊,我就是要記得,記得是一個更簡單的人權,不像懷舊還要徵得大家的同意。
梁文道:我們平常在講關於一個城市的身世、它的記憶的時候,通常會帶著加一種濾鏡的方法來處理。加上這個濾鏡以後,我們會說這個叫懷舊。但是我們有時候講“記得”,彷彿又是不戴濾鏡,它是非常直白的。記憶這件事是有正義意味的,記憶不容濾鏡的介入。我覺得任何的記憶都很難擺脫我主動的偏見或者自己的濾鏡。有時候濾鏡是不自覺的。我覺得對於上海這座城市,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它好像是一個全國在共同懷它的舊的城市。每次一說到老上海,好像每個地方的人都會有自己的想法。然後“老上海”變成了1930年的紐約,或者1910年的巴黎,好像是一種特殊的符號。所以我覺得《繁花》在這個意義上講,它一方面好像在加重我們大家對上海的記憶、懷舊。但是另一方面,它是對集體懷舊提出一個質疑,或者是有趣的挑釁,這個挑釁是:你們在懷念上海什麼?你們說的東西90年代還有,它們還活著,所以你們不必懷舊,因為我們還活著,這是很好玩的。看了這本書我會覺得,原來那樣的一個上海還活著。
本文刊載於2018年06月12日 星期二《北京青年報》B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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