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盡劫波後,女人們總是變得更強悍

“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四部《失蹤的孩子》在六月終於出版了,萊農的故事在繼續,小說一開頭就是一場公然的私奔。作為有夫之婦的萊農,她離開了安穩、富裕的家庭生活,離開了兩個女兒和一個對她非常依賴的丈夫,她遵循內心的呼喚,毅然和尼諾去了蒙彼利埃。這場出軌必然充滿了淚水、屈辱、要挾、激烈的矛盾和痛苦。

历尽劫波后,女人们总是变得更强悍

“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四部《失蹤的孩子》

磨難、成長與得救

《失蹤的孩子》探討的是中年之後的體驗,青春時期神話般的色彩已經褪去,萊農的人生需要面對的事情變得更多,一切變得艱難、苦澀。費蘭特最擅長講述的卻是這段歷史,所以在四部曲中,獲得最多認可的就是這部。一個人會隨著他的時代消失,經歷的一切都很虛妄,費蘭特年老疲憊的聲音,特別適合講述她對這段時光的領悟。

“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基本上沒有歲月靜好、靈魂裡散發著馨香的女人。我相信,看到書中的男男女女,雞鳴狗盜,習慣於唯美、純情劇本的讀者難免會心生厭煩,很容易對小說人物做出各種道德審判。比如英語讀者甚至創建了一個網站,來辱罵故事中的一個主要男性角色——尼諾。但費蘭特在塑造這些人物時,沒有任何指責和審判的意思,包括對這位處處留情、玩弄女性情感的尼諾。其實,這位風度翩翩、深得女人心的男子只是萊農人生中必經的一場磨難,像一場漫長的生長熱,最終也會被超越。對於萊農來說,沒有經歷種種磨難,何談領悟和成長。

“四部曲”千端萬緒,撇開恢宏的時代背景、獨特的那不勒斯風情以及那些形形色色、入木三分的男性人物不說,故事中的女性人生,應該是作者最用心用力展示的。費蘭特筆下的女性人物,她們經歷各種波折之後,總是會變得更加強悍,無論好壞,她們總是會堅持自己的意願,把握自己的命運。

一個女人在漫長的人生中經歷什麼樣的殊死搏鬥,才能在年老時嘆息說:

“我吃了多少苦啊,經歷了多少事情啊!每一步都好像要跌倒,但我都挺住了。我離開了城區,又回到那裡,我又成功擺脫了。沒有任何東西會把我和我生的幾個女兒拉下水去,我們都得救了,我沒有讓她們任何一個沉淪下去。”(《失蹤的孩子》P451)

對於萊農來說,她沒有沉淪,沒有跌倒,最後得救了,這意味著她沒有像少年時的夥伴吉耀拉一樣,在破敗的城區倒地而死,也沒有像家境優裕的美少女娜迪雅那樣,成為紅色旅恐怖分子,甚至不像有思想、有文化的瑪麗亞羅莎那樣陷入毒品和虛無。這無疑是一場漫長、痛苦的救贖之旅。萊農在年老之時,經歷各種滄桑,聯繫不到心愛的朋友,心情沮喪時,她說:我的整個生命,只是一場為提升社會地位的低俗鬥爭。但我們知道這並不是真的,事情全然沒有那麼簡單。

“四部曲”對於女性人生的探索和深入挖掘,似乎已經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講述的時間跨度很大,涉及了女性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也牽扯到女性教育、戀愛、婚姻、生育、家庭和工作體驗的方方面面。這個故事雖然發生在遙遠的意大利南方海濱城市,但女性的體驗有很多共性,故事中的那些人物就像賈樟柯鏡頭下的中國小鎮青年,這對於在人生道路上苦苦探索,求得一條出路,不甘願沉溺的女性也是一種參照。

費蘭特在訪談中曾說過,“那不勒斯四部曲”和之前的幾部作品不同(作者在1992年就已經開始出版作品了,十幾年之後才有四部曲的創作)。首先,她之前從來沒有講過這麼長的故事;其次,她無法想象她能把這些人物的生活,在歷史的變遷中描寫得如此細緻。第三個是最主要的一點:她非常討厭提升社會地位(瑪麗蘇)題材,她從來都沒有一個明確的文化、政治立場,也不會太側重階級的問題(《不確定的碎片》P273)。因此萊農在總結人生時說的那句話,並不能完全當真,假如為了提升社會地位,其實她大學畢業就已經做到了,故事已經可以結束了。“只是一場為提升社會地位的低俗鬥爭”那句話裡用的“低俗”一詞,也正好揭示了費蘭特對於這種生活態度的厭棄,真正的鬥爭是另一個,是擺脫低俗,道路艱辛而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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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四部曲”:《新名字的故事》+《我的天才女友》+《離開的,留下的》+《失蹤的孩子》

厭惡、逃離與成長

我們從頭說一說萊農的生活。她從小時候起就發現並深刻體味到自己對母親的厭惡:“從我差不多六歲開始……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我尤其討厭她的身體……她頭髮發黃,眼睛是藍色的,體態臃腫,她的右眼是斜的,總讓人搞不清楚她在看哪裡。”

“我母親一瘸一拐的,又是斜眼,最主要的是,她總是怒氣衝衝……”

如果我們要分析事情的因果關係,這種對母親厭惡和不堪忍受把萊農推向了莉拉:

“那時候我有一種信念:如果我一直跟著她(莉拉)的話,學她走路的樣子,那刻在我腦子裡我母親的走路方式就不會威脅到我。”

在女性成長的過程中,有時候厭惡和羞恥感對一個人的激勵和塑造會起到出人預料的作用。雖說萊農的母親有偉大之處,她能承受暗淡、貧窮和辛苦的生活,維持一個家庭,但這個“反面教材”讓萊農很快就做出了對未來的設定,就是避免在成年之後成為一個氣急敗壞的粗魯女人,她要成為不同於母親的人。這種衝擊力,比一個體面的、理想的形象起到的作用要更強。對於很多小鎮青年,這可能是很熟悉的情景:

“成績出來時,老師把我母親叫到了學校,她當著我的面,對我母親說,我的拉丁語能及格是因為她對我很仁慈……我感到雙重的屈辱:首先因為我沒有小學學習好,另外,讓我覺得羞恥的是老師和我母親站在一起的那種差距。老師看起來那麼體面,穿著得體,她說的意大利語就像史詩《伊利亞特》裡的語言;我母親畸形的腿、破舊的鞋子、暗淡無光的頭髮,夾雜著方言、錯誤百出的意大利語,她應該也感覺到屈辱……”

母親的生活狀態並不是個例,萊農女性意識覺醒,開始看到了女性身體變形,性格焦躁在整個城區是一種普遍現象:

“這時候,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了這個老城區母親們的形象。她們都很焦躁,同時又聽天從命,她們薄薄的嘴唇緊閉著,背彎曲著,或者用很難聽的話責罵那些折騰她們的孩子。她們的身體都非常消瘦,雙眼凹陷,顴骨凸出,或者是屁股非常肥大,腳踝水腫,胸部下垂,拿著沉重的購物袋,最小的孩子都扯著她們的裙子,想讓她們抱……因為生活的艱辛,因為年老的到來,或者因為疾病,她們的身體被消耗了……這種變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因為要做家務嗎?是從懷孕開始的嗎?還是從捱打開始的?”

這種如臨深淵的恐懼一直伴隨著萊農的成長:

“我要採取行動,我要從我母親的世界裡逃離出來,雖然即使是莉拉,也沒能從那個世界中逃離出去,但我必須做到,我不能再這樣逆來順受了。”

這種逃離的慾望,從一次小小的旅行開始,使萊農的世界越來越寬廣,一次次體驗跨越邊界的愉悅。正是因為這種逃脫的慾望,讓她向外界伸出了求助的手,尼諾對於萊農的成長還有自我塑造的影響,並不在於莉拉之下。雖然在《失蹤的孩子》的最後,尼諾變得油膩猥瑣,被萊農遠遠拋在了身後,但我們無法否認,這是一段非常有建設性的關係。

他(尼諾)會把我從我母親的世界裡拉出來,他自己也在全力擺脫他父親的影響。

通常,在婚禮上,一個社會群體惡俗生活方式會得到集中體現。“那不勒斯四部曲”裡有兩次這種婚禮場景的描寫,都讓萊農劃清了自己和城區的界限,進一步加強了必須離開的思想意識。第一次是在莉拉的婚禮上,萊農看到:“庶民就是我的母親,她喝了酒,現在整個背都靠著我父親的肩膀上。”第二次是在她妹妹埃莉莎的婚禮上:

“讓我覺得震撼的是,莉拉結婚時的那種鄉村風格的粗俗,到現在已經完全現代化了,變成了一種都市風格的粗俗。

历尽劫波后,女人们总是变得更强悍

友誼、互助與成長

費蘭特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塑造,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也有所突破,在之前的小說《被拋棄的日子》《討厭的愛》《迷失的女兒》中,女性都是單獨出現,有時候陷入情感崩潰的邊緣,也沒有一個朋友可以去求助,她們處於一種非常孤獨的狀態。但萊農從小就有莉拉可以依賴,可以交流,這種成長中的互助不僅僅是思想上的,也是生活上的。我們知道,在一段關係中,無論是親情、友誼還是愛情,柔弱或者缺乏主見的一方總是受強勢的一方的影響。莉拉無疑是強悍的、富有力量的一方,她的靈氣和決絕的性格,與萊農的自律形成了完美的互補。中學時代的萊農在莉拉的引導和幫助下,拉丁語成績很快趕上來了。兩人的關係出現危機,對萊農的影響非常大。

莉拉出嫁之後,有自己可以支配的金錢,她給萊農買課本,支持朋友的學業,這種密切的關係讓萊農獲得了很大的能量,讓她似乎可以面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困難:

“我更加狂熱地想象我和我的朋友命運相連的情景:我是瞎子,她眼睛好得像鷹隼;我目光黯淡,她一直眯著眼睛聚光,為了看得更加清楚,我挽著她的胳膊,在暗處,她會很用心地引導我。”

甚至在萊農成年之後,她已經結婚、成名,莉拉的這種幫助也非常珍貴。

萊農對於莉拉的幫助也很頻繁,很多時候都是雪中送炭。在莉拉生病,兒子需要人照顧時,萊農總是會伸出援助之手。在故事結束之處,莉拉決定不再接萊農的電話,不再見她,萊農依然念念不忘:

“有時候,我很痛恨她做出的選擇,正好是我們都老了,需要相互關懷和支持時,她把我完全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

這種友誼和互助對於女性的成長有時是決定性的,萊農的成長根本無法撇開她從莉拉身上汲取的能量,甚至包括她的寫作生涯,也和莉拉帶給她的靈感密切相關。單槍匹馬的女性,很難抵禦社會、傳統模式的影響,可能步步都會跌倒,很難邁出一條走向獨立的自救之路。

娃娃、生育體驗與成長

讓人迷惑的是費蘭特對於“娃娃”這一意象的痴迷,包括她寫的兒童讀物《夜晚的沙灘》,主要意象也是一個被遺落的布娃娃,在海灘上經歷各種危險的遭遇。這個“娃娃”在其他小說中也同樣反覆出現,是費蘭特小說的重要元素。“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兩個布娃娃,像一條線一樣貫穿故事的前後。在童話裡,女孩找到了娃娃,在萊農漫長的一生中,她是否也能找回自己丟失的娃娃?結果是顯而易見的,這也是費蘭特小說的詩意所在。娃娃承載了太多的東西,首先是一個女性的、私密的物件,一個忠實的玩伴,一個對話的對象。有很多時候,“娃娃”似乎有更深層的隱喻,象徵著女性的身體或者女性的自我,總是會經歷各種磨難和考驗。

“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另一個物件是萊農母親的銀手鐲,這個物件也是女性體驗的一部分,因為每個女人都會面對上輩和歷史上所有女性的體驗,有些東西是亙古不變的,這個銀手鐲經常出現,最後也體現了萊農和母親的和解。

通常作家對於母性和生育體驗的描寫,總是側重展示一種無私奉獻,愛和甜蜜,這無疑是一種誤導。費蘭特通過萊農的個人體驗,也探索了生育體驗裡常常不為人提起的陰暗的一面。

從費蘭特的訪談中,我們可以看到,她把自己的私生活和公眾生活分得很開,她每日的生活就是翻譯、教書和寫作。費蘭特作為女性的生活是隱匿的,她也無意成為女性的楷模,樹立某種榜樣,唯一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一個特立獨行,義無反顧的女人。

“我已經擺脫了對出名的渴望,但我非常在乎莉拉和她朋友的名聲。”

太平之年,女性要獲得獨立自主,也需要一場場殊死搏鬥。無論是萊農掘地三尺的反思,還是莉拉任性、暴戾的反叛,她們在能量上、情感上和思想上的相互洗劫,都展示出一種生機勃勃的力量。假如在閱讀的過程中,不對這些人物進行道德上的審判,而是看到這些行為的深層機制,這無疑會對女性生活是一種啟發,會成為一種力量的來源。

福樓拜曾經說過,他就是包法利夫人;費蘭特最喜歡的女性人物是莉拉,在她身上花了很大的心血,如果要說的話,她應該是莉拉和萊農的合體。當然,作為女性,沒有必要成為萊農或者莉拉,而要成為自己,這也是一個擺脫奴役的過程,包括情感上的奴役。斯賓諾莎說:“一個人為情感所支配,行為便沒有自主之權,而受到命運的宰割。”縱觀這個人物的一生,有很長一段時間,萊農都處於感情的奴役之下。如何避免受情感左右,如何擺脫奴役和禁錮,這恐怕也是所有女性要面對的問題。

我想用費蘭特在一次採訪中的話結束這篇文章,她在談到如今意大利和世界上的女性的處境時說:

“我認為我們所有人,無論是哪個年紀的女性,現在都處於戰鬥之中,戰爭遠遠還沒有結束。儘管我們認為已經把男權的語言、文化和社會拋之於腦後,但鬥爭還會延續很長時間,我們看一看世界的整體局面就能明白,這場鬥爭遠遠還沒有結束,我們到目前為止獲得的一切,隨時都可能會失去。”

【本文作者陳英,“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譯者。意大利語言學博士,現為四川外國語大學法意語系副教授。】

本文刊載於2018年06月26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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