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和電影兩相對照,《清水裡的刀子》像水一樣稀缺

一部作品要過很多年,才能走近自己的視野?看完《清水裡的刀子》,我不禁心中一嘆。

先看到的是電影。在馬路邊上,一家比旁邊的酒樓餐廳大不了多少的影院。影院並非我的首選,卻是刷淘票票過程中少有的選項。即使這樣,走進那個只有五排座35個座位的影廳坐定,依然有個錯覺,電影可能隨時被取消。因為整個場上,加上我,只有5位觀眾。這或許就是《清水裡的刀子》排片如此少如此偏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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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這部電影在國外的電影節,還是小有口碑的,製作上又有萬馬才旦、張猛等的加持——他們都是我非常喜歡的導演。但我來看,主要還是衝著小說原作作者。石舒清,我約過稿的作家。當年經朋友介紹建立起郵件聯繫,每次約稿,都能得到他真誠的回應。我們至今也未見面。但《清水裡的刀子》片名一出,我就知道是他的沒錯。這個小說名頭太響亮了,獲過魯迅文學獎。但我其實又算是忽視了的。因為到我開始向他約稿的2008年,這部作品已經問世10年。沒有特別的機遇,你不會想著讀一部舊作。更何況當年我身為“書記”,每天面對的是紛擁而來的新書。

以一部電影作品進入,對我來說,或許是個更好的選擇。因為我本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影迷。所以一看到片子有了放映消息,我便開始注意放映信息,只是沒想到刷票,也如此不易。

影廳更像個私人影院,但我還要感謝同看電影的那幾位。前面兩位小男生,我不知他們是出於什麼動機來看,或許因為片名中有刀子?很快他們就刷開了手機,但不說話不亂動,也算是守規矩。而同排的女生,我認為她和我一樣,是認真地沉浸到裡面去了的。我越來越覺得,女人比男人,更能浸到一種他人營造的氛圍,與更多生命境遇中的人相遇並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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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用的是寧夏西海固一帶的方言,那裡是石舒清的家鄉。這對同為西北地出生的我,儘管不在一省,聽起來全無障礙。相反,還能體會到特定地域的人才能領受到的世故與人情。尤其是那些簡省的日常對話,屋外的土院落、挨牆扎的牛棚等,都讓我有久違的親切。甚至,看到馬子善老人從炕上起身,揹著手往門外走,都帶著那一方水土帶出來的人的氣息。什麼樣的鏡頭還有如此勾人魂腸的意味呢?我能想起的是某年在深圳越眾影像館看陝西攝影家侯登科作品時的衝擊。他鏡頭下的三個女子,腰繫圍裙,頭頂著帕子,倚著鍋沿就那麼不經意地向外一望,目光就勾起我心底如縷的鄉愁。溫靜、寧和而寂然,西北人對於命運的接納與承擔,可不就是這樣的嗎?

觀影后找小說再看,最後只搜到孔夫子舊書網上一本。按慣例來說,一部小說被改編成電影,舊作總是要花樣翻新出新版。這本竟然沒有,也許出版商沒有覺得這裡面有商機。所以我買到的,其實是一本以《清水裡的刀子》做書名的小說集。有石舒清小說,也有別人的。年份都註明1998,我推斷是個小說年選。

影片故事本不復雜,小說比它還要簡。對話只在父子之間進行,不像電影裡,與馬子善老人對話的,還有鄉長,阿訇,以及一個遠道來借糧的男人。兒子的身份在電影中被確定為出外打工族,所以父子間還有要不要繼續出外打工的對話。借糧的男人,大老遠跑來,閒閒地扯幾句關心問候的話,慢慢道出借糧的原因。這一橋段,也非常有西北的味道——在現實情境下,張口求人,是需要從心理到言辭這樣轉一陣磨磨的。也正因為男人道出,自家的女人即將生產,家裡的糧食不夠。後面便有一幕是女人在屋內生產,一些男人在屋外等候。這都是原作中沒有,卻和馬子善老伴過世時,葬禮中行進的隊伍構成一生一死兩個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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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中,老伴死了,馬子善老人向鄉長求劃一片地,只是心裡的念頭在轉——“要是草率一死,埋在窄狹之地,可就壞了。”但在片中,落實成一場對話,這是鏡頭與場景需要,也可以看做,小說中的心理描寫的視覺外化。

還有一些版本上的異同,是我看了電影再讀小說,讀了小說,又想看電影時,漸漸清晰的。我還在網上,搜到這部片子的前身——暫且可以這麼認為——同樣一個導演十年前拍就的西海固三部曲。有兩部,都是根據石舒清小說改編。短片,技法實在笨拙,畫面也著實粗糙。再搜,又搜到一些導演與文學策劃的活動視頻,算是基本捋清了小說到現在的成型脈絡。

原來“十年磨一劍”,磨的痕跡,如此明顯。

同名短片是以墳院拍起,拍至馬子善老人看到被宰殺後的牛頭“顏面如生”,這基本是照著小說給定的脈絡在拍。就連影像色彩,那種陽光下土黃的亮色,都更接近小說。因為小說中有過“這些日子陽光總是出奇的好”的描繪。而依我的個人經驗,這種土黃中的亮,其實也接近地域之本色。現在看到的影片,畫面被賦予了油畫般的底子,屋內暗而有光,屋外,常泛起清灰的迷濛,一種霧中的風景,不由人不想到安哲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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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剛出道的影人的電影,當然不足以與大師的電影同日而語,但它們顯然又還有可以聯想之處,比如《永恆一日》,也是一位老人,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便在某一天的行旅中,做了一生的回顧與探尋。而這裡的馬子善老人,正是因為老伴離世,開始有了生死的叩問。只不過,比起安哲影片中的老詩人,這位生活在寧夏貧寒之地的老人,想法要單純得多。老伴的“四十”祀日快要到了,他要和兒子做各種準備,其間他始終內心放不下的是:原來牛知道自己何時死亡,而人卻不知自己何時。也就無從準備。

安哲的影迷早已把安哲式的霧中風景,看成人類內心視界裡的風景,它通常比某個國度某個時間段的人與事,更先一步走近人的心裡。如今,《清水裡的刀子》也試圖用鏡頭構建出這樣的氛圍圖景,並將一個老人,一頭牛,一盆清水,和一把刀子置放進去。關鍵還有那句問詢:無常了我埋在哪裡?

影片對話中用的是“無常”,小說語言用的是“歸真”。儘管我對影片中大部分地方語彙,都無比親切,比如災難叫“災池”,人過世了,稱“歿了”。一家人的婚喪嫁娶,叫“過事”——此事不同於一般之事,因而有兒子口中:“咱要把亡人當個事呢”。但“無常”二字在這裡的運用,卻非我所熟悉,包括片中“搭救”的意涵。在摯愛的親人離去後很重要的四十祀日中,貧寒的家中只有一頭衰老的牛可以一用,擔得起搭救亡人的使命。這讓父子二人對這頭牛感恩不盡。而在祀日臨近的前三天,牛就不吃不喝了。小說中是這樣寫的:“記得老人們講過,說牛這樣的生命是大牲,如果舉念端正,把牛能用到好路上,那麼,這頭牛在獻出自己的生命之前,會在飲它的清水裡看到與自己有關的那把刀子。自此就不吃不喝了。”因為,它要以清淨之身,迎接自己的死亡。

在特定地域,由老一輩傳下來的說法所構建的故事,到底有多大說服力呢?這裡還要看創作者的表現力。帕慕克在他的新小說《紅髮女人》中曾有一句:“你的書須是像我在最後劇目中的獨白一樣,既發自肺腑,又宛如神話。既像發生過的故事一樣真實,又要像傳說般親切。那時,……每個人都會理解你的。”

我看這部作品——小說以及電影,就喚起了這樣的感受。片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不僅是人與牛之間的情感,還有反反覆覆一個動作:馬子善老人,立在自己的小屋間,水從上面澆下,他洗自己的臉、眼、耳和身,一絲不苟的認真。而誰又都知道,西海固,是最缺水的地方。

惟缺少而更顯珍重。也因此,這把清水裡的刀子,也最終脫開了它通常給予人的意象,清凜中照見了生命的來去。這其中還有一個東西被強調,就是做任何事舉念要正。片中,開口借糧的男人,不多的言語裡包含一層意思,他知道親戚有人家裡是有糧的,但他不想向對方開口。老人聽懂了,什麼都沒說,只讓兒子去裝糧。純善的人向純善的人才願意開口,這一番對話好不意味深長。

電影在一些人宰牛的準備中嘎然而止,馬子善老人因不忍而離開了,這個場景被放在鏡頭的遠處。“顏面如生”的那個牛頭,在這裡被隱去。同樣看不到的,是小說中兒子給這頭牛洗澡喂青草時如泣如訴的內心表白。但銀幕最大的好處又是,有這樣一張老人的面孔,讓我們盡情凝視。有如此豐富的靜寂,供我們思量。

清水。刀子。老人與牛。一部寂寞的電影,連同它後面連帶的小說,在如今塵世喧囂中回想,就有一種水一樣稀缺的意味。

文| 孫小寧

本文刊載於2018年06月15日 星期五 《北京青年報》B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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