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次入圍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賈樟柯，這麼多年其實只在做一件事，一次又一次把歷史變革下的小人物呈現在大銀幕上，展現變革為個體帶來的衝擊。與其說賈樟柯創建了一個自己的“宇宙體系”，不如說他用20年創作生涯創建了一個江湖，從《小武》《三峽好人》到《天註定》，每一個角色其實都是“江湖兒女”。
《江湖兒女》就是賈樟柯用一個跨越18年的故事為自己的江湖做了一次總結，把中國社會急劇變化的一個個片段，以及小人物經受的情感動盪收容其中。從中可以看到小武、崔明亮、韓三明等等這些人的影子，又從這些影子，看到了我們身邊一個個熟悉的人。
《江湖兒女》繼承了《山河故人》的三段式結構。在這三段裡，賈樟柯無非就是講了三句話：“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2001年，山西大同，道上“大哥”斌哥帶著一幫小弟，出沒在麻將館、遊戲廳、歌舞廳，一邊手搓麻將，一邊隨手就解決了道上的恩怨，翻手雲覆手雨，好不威風。巧巧是“大哥的女人”，不是老婆不是女朋友，但所有人都要叫一聲“嫂子”。巧巧憧憬著和斌哥組成家庭，斌哥不置可否，男人心裡江山重於美人，似乎也是斌哥這種人的“江湖規則”。斌哥告訴巧巧，他是江湖人，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經濟發展大潮下，江湖道上也是朝代更迭，斌哥的合作伙伴被新興幫派的年輕人殺死，然後就輪到了斌哥，生死關頭巧巧掏出斌哥的手槍逼退了仇家。這個口口聲聲與江湖無關的女子，身上有不自知的江湖氣，她一力承擔下非法持有槍支的所有罪行，鋃鐺入獄。自此一腳踏入江湖再不能回頭。
2006年，巧巧刑滿出獄，比巧巧提前出獄的斌哥在這五年卻從未出現過。巧巧順長江而下尋找斌哥，後者已經在奉化開始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女朋友。巧巧一路上被騙錢，被敷衍，被調戲，一路艱辛找到斌哥，以一個江湖人的身份。而他卻告訴她，他已經離開江湖。
江湖相對的是廟堂，將近20年中國的巨大變革讓原本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模糊了界限，“跳出江湖”成為可能，一個個“斌哥”跳出江湖，可是他們大多並沒有登堂入室，而是陷入兩個世界之間的泥濘中。於是這第二段，講的就是每個人的“身不由己”。
2017年，巧巧已經回到大同，重新經營起以前的麻將館，身邊聚集著幾個以前的兄弟。斌哥再次出現在巧巧面前，坐在輪椅上。巧巧收留了因為喝酒過度導致半身不遂的斌哥。18年過去，情已逝，義還在，斌哥卻不能接受巧巧對他只剩下的“義”，以及在舊識面前的面子坍塌，他選擇在新年的第一天，再次離開巧巧。共同陷入時代的困境，消耗著最後的情感，那麼相濡以沫，還不如相忘於江湖。
影片中的18年是中國鉅變的18年，主人公們使用的手機從翻蓋到滑蓋再到觸屏。18年前，一群兄弟在14英寸小電視上看《喋血雙雄》，18年後斌哥一個人看著智能手機上的網紅直播。時代變了，人變了，急劇變化下的人心無根無落，惶惶不安。人在惶恐中失了秩序，失了本心，也失了情義，這些恰恰是賈樟柯認為的江湖底線。
唯一堅守這個底線的是巧巧。作為一個坐過牢的女人，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鏡頭一筆帶過12年時光，我們看到12年後她已經獨自撐起曾經的麻將館，這12年來她經歷了什麼我們不知道，但這12年有多艱辛卻足以想象。
巧巧作為一個個體代表，替我們承受了身份缺失、孤獨、背叛、人際關係衰退及生活的艱辛，卻難得保留了最後的一點江湖氣。這點江湖氣，是賈樟柯在時間無情流逝中最珍惜的東西，對這種特質的珍視，才讓他的鏡頭一直有一種質樸的悲憫。
影片的英文名很有意思《灰是最純淨的白色》，一部影片的外文名，常常是作者希望有文化差異的觀眾能直接感受到的思想核心。這個“灰”，就是社會矛盾的交集，它是貧富分化下不那麼正當但還夠不上違法的財富，它是階級差異中合情理卻不合律法的行為，它是“劫富濟貧”，是“盜亦有道”，是江湖人獨有的處世規則。
斌哥和巧巧，以及他們代表的無數江湖兒女，在這個灰色地帶遊走。湖下淤泥萬千頃，湖上風光一點波。江湖險惡，江湖水深，外人所見的那一點風光，事實上江湖兒女們要在風雲變幻中拼盡全力，才不至於被江湖吞噬。
有人因為斌哥和巧巧並沒有在這18年的時間裡走出來、完成自我昇華而遺憾。我想事實上賈樟柯想表現的就是這樣一個巨大的悲劇，這些我們身邊看得到摸得著的人物，他們最終也無法完全擺脫身上的種種不完美，這是時代和生活的桎梏。風起雲湧的江湖裡，要麼隨波逐流，要麼被一個浪頭拍死在岸上，逆流而上和巋然不動是如此艱難，因此主人公們身上哪怕展現一點這樣的品質，也已經足夠打動人心。
文| 幗傑
本文刊載於2018年05月29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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