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的第74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上,一部以色列影片[狐步舞]摘得評審團大獎。這是以色列導演塞繆爾·毛茨的第二部劇情長片。狐步舞起源於黑人舞蹈,在上個世紀傳到上海灘,俗稱“慢四拍”隨後風靡全國。現在也常見於社區廣場舞。雖然電影以一種社交舞蹈名字命名,但不要被這個片名騙到,這是一部地道的戰爭片。
[狐步舞]不僅贏得評委喜愛,也降服了歐美主流媒體人。它在爛番茄的新鮮度高達96%,Metascore也有90分。
《綜藝》雜誌評價道:“這是一部無所畏懼的獲獎電影,構思巧妙,視覺大膽,服務於主題,而不是本末倒置。”
《Vulture》評價說:“沒有一個場景是以直線展開的,德系猶太人的內心充滿了緊張,甚至在休息時,他似乎也在激烈地運動。”
與外媒的讚揚相比,[狐步舞]在以色列國內反而遭到了
譴責。以色列文化部長Miri Regev發言稱,“以色列藝術家以藝術的名義傳播謊言,煽動年輕一代反對世界上最道德的軍隊”,同時呼籲國家停止資助那些“成為我們敵人宣傳武器”的電影。同一部電影得到了天差地別的待遇,是部長被戳中痛處急得跳腳,還是美帝亡以之心不死?毛茨用一部[狐步舞]撼動了一個國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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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步舞]圍繞費德曼一家展開,是經典的三幕式結構電影。第一幕始於一場離別。
在全民皆兵的以色列,軍屬們最怕的或許就是陌生軍人的突然造訪。門外的軍方代表們尚未表明來意,費德曼太太就順理成章地昏厥、抽搐。軍裝勝過千言萬語。丈夫麥僵在不遠處望著這一切,聽著代表機械地宣佈兒子的死亡。
一場變故令費德曼家瞬間失去了往日的秩序。妻子藉助藥物暫時迴避了現實;麥可偷偷自殘來轉移情感的疼痛;而他住在療養院的母親聽到這個噩耗後,絲毫沒有波瀾。
軍方代表再次登門,這個家庭迎來了又一次震盪:犧牲士兵是另一家的兒子。
失而復得帶給麥可的不是狂喜,他從茫然虛脫到歇斯底里,就是沒有釋然。麥可再不想承受喪子之痛,立刻決定動用關係把兒子平安接回家中。
影片的第二幕把鏡頭對準了兒子喬納森。
他還活著,與幾位戰友一起負責守護補給路線,盤查往來車輛。這條人跡罕至的道路上最常經過的是一隻悠哉的駱駝,看起來似乎沒什麼危險。
執勤的喬納森為戰友講解狐步舞步:
前前,右停,後後,左停,前前,右停,後後,左停……
浴血奮戰後,關係戶喬納森也踏上了歸家的路途。這時,導演讓我們看到了喬納森日記本上的漫畫,他在父親臉上畫了大大“X”,還揪出了奶奶精神失常的真相。
影片的第三幕又回到了費德曼家。
麥可與妻子陷入了爭吵與指責。一根大麻過後,麥可道出了自己深藏的秘密:他曾因一次錯誤的指令害得戰友們集體喪生,唯獨自己安然無恙。
影片結尾處,這對夫妻相擁著跳起了狐步舞。二人似乎暫時和解,兩隻同樣因自殘而受傷的手 輕輕交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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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步舞]延續了毛茨的前作金獅獎影片[黎巴嫩]中對戰爭的控訴與反思。
[黎巴嫩]根據毛茨的親身經歷改編。在爆發於1982年的第一次黎巴嫩戰爭(又稱“第五次中東戰爭”)中,4位年輕的坦克兵應上級指令進入黎巴嫩平民村莊清除恐怖分子。很快,這幾個年輕人被迫陷入了無差別的盲目殺戮中,變成了殺人機器。
[黎巴嫩]比[狐步舞]在IMDb及豆瓣都低了0.6分,很多人化身業事專家質疑它的合理性:
新兵有這麼菜嗎?1982年以色列的坦克是這種結構嗎?
這個劇本毛茨前後花了近10年時間才完成,在採訪中他坦言,每次回憶起那場戰爭時都有股肉體燒焦的味道縈繞左右。
[狐步舞]中同樣有4位參軍的年輕人,與[黎巴嫩]的坦克兵相比,他們雖然不屬於一線部隊,然而心中對戰爭的恐懼沒有因此減弱。一顆從車中滾下來的疑似手榴彈,讓他們端起槍把一車年紀相仿的阿拉伯乘客打成了篩子。
可惜那只是個啤酒罐。
費德曼家族幾代人都是戰爭的受害者。
麥可的母親從集中營倖存,一本伴隨她逃過大屠殺的祖傳聖經是她的信念支柱。麥可用聖經換取色情雜誌的舉動直接讓她精神崩潰。
麥可能向兒子坦然講述這件舊事,卻無法提及戰時的遭遇。影片開頭,妻子昏迷後麥可的
僵硬與他親眼見證戰友被焚燒時如出一轍。即使他暗示自己,兒子的降臨代表神已經諒解他的“誤殺”,可顯然那場意外帶來的陰霾遠沒有散去。多年來,麥可一直偽裝成常人模樣,事業成功,家庭美滿,可內心的傷口卻從未癒合。家中每個人——甚至寵物犬,都看得到他的脆弱。
喬納森,他一生都活在戰爭的籠罩下,命運也跟著遭到了愚弄。一雙屬於繪畫的手,轉而拿起了武器,嫻熟掃射濫殺無辜。
與[黎巴嫩]不同的是,[狐步舞]多了古希臘式的悲劇色彩。那貫穿電影始終的狐步舞,揭示了費德曼一家生活的真相:無論經過多少步,最後總要回到起點。
人想要握住命運的咽喉卻反被玩弄。如同《俄狄浦斯王》中,竭力擺脫弒父娶母的神諭卻被一條無形的繩索牽引,一步步邁進它為你織就的羅網。
導演毛茨在現實中遇到過相似情景,這也是[狐步舞]的靈感來源。
當我的大女兒上學時,她從來沒有準時起過床,為了不遲到,她會讓我為她叫一輛出租車。這讓我們花了不少錢,有一天早上,我氣瘋了,告訴她讓她像其他人一樣坐公交車,如果她遲到了,也許她以後能學會準時起床。
她走後半小時,我從收音機裡聽到有人在她乘坐的5路公交車上自爆,造成數十人死亡。我試圖打電話給她,但由於意外,手機運營商已經癱瘓了。過了一會兒,她回家了。她沒趕上爆炸的公交車——她在車站看到了它,但是沒追上,車開走了,於是她上了下一趟車。(翻譯自The Times of Israel)
我們能從中習得什麼呢?沒有。
我們只是做出了一個合乎邏輯的正常選擇,可隨之而來的卻是無法預估的暴擊。
充滿宿命輪迴感的[狐步舞]打腫了當今網絡上很多
鍵盤戰爭狂人的臉。他們看多了戰爭題材電影,玩兒通了戰爭題材遊戲,就以為自己是身經百戰的軍事專家——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其實只是上網會當噴子,下網慣裝孫子。在他們口中,戰爭彷彿比升學、就職來得簡單得多。作戰、武統,無需十年八載現在通通只要3天。3天,一個地區打包帶回國,參戰人員毫髮無損。他們美化戰爭,以為這是成為人生贏家的最佳途徑。同時堅信自己能成為戰鬥英雄,正如目睹戰友犧牲前的麥可,或是那些被炸飛前的士兵。
[心靈捕手]中肖恩對威爾說:“你年輕彪悍,我如果和你談論戰爭,你會向我大拋莎士比亞, 朗誦:共赴戰場,親愛的朋友。但你從未親臨戰爭,未試過把摯友的頭擁入懷裡,看著他吸著最後一口氣,凝望著你,垂死向你求助。”
我們和平得太久,早就淡忘了戰爭的可怕之處。
參加過兩次世界大戰的海明威在《永別了,武器》中寫道:在戰爭中我觀察了好久,並沒有看到所謂神聖,光榮的事物。所謂犧牲,那就像芝加哥的屠宰場。只不過這裡屠宰好的肉不是裝進罐頭,而是就地掩埋。
歷史總是在不斷重複。費德曼家的每一代人都在重蹈覆轍,飽受戰爭的蹂躪,他們是很多生活在戰爭陰霾下家庭的縮影。有些錯誤、悲劇本可以避免,可它們還在延續。
一部電影能撼動一個國家嗎?
被文化部長Miri Regev言論煽動的群眾給導演毛茨發去了不少死亡威脅,即便Miri Regev本人承認,她在發言前還沒有觀看過這部電影。
據不完全統計,1948年至1997年間,20093名以色列士兵在戰鬥中喪生,75000名以色列人受傷,近10萬名以色列人被視為殘疾退伍軍人。2000年以後,經常性衝突給以色列帶來的人員傷亡總數(包括士兵與平民),也在向2萬人逼近。最近一次發生在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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