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病了

原文@西梁焰 載於中讀App

一個人病了,最先被擊潰的是她的聲音,由原先的流暢圓潤漸趨至停頓喑啞。

一個人病了,被腐蝕的細胞以她的胸腔為據點,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她的痰多了起來,並夾帶著血絲,她的皮膚開始鬆弛,曾經哺育了三個孩子的乳房開始了比先前更為可怕的萎縮,最後只像兩隻沒了水的袋子粘在肋骨之上。

一個人病了,她的皮膚和家人欺騙了她,皮膚遮蓋了直觀的現實,她看不到肺部在皮膚下面發生著怎樣的病變,她從自己最親密的家人口中得知自己得的僅是一種總普通的疾病,並無大礙。她不認識字,更不懂得什麼醫學知識,那一張張夾帶著英文的化驗單對她來說僅是一幅幅被塗了鴉的天書,她不明白。被遮蔽了的真相在她面前毫無信任可言。

一個人病了

真相被她的視覺聽覺及周圍的人篡改了,她因此也信了被篡改了的真實。所以,她的身體與精神出現了錯位。她的身體在一天天病變的時候,她的精神並沒有因此而萎頓,一如從前的微笑,一如從前的謙和,一如從前的寬容,一如從前對未來的生活充滿嚮往。

化療的日子使她原本稠密的頭髮開始了戰慄的逃亡,但她仍不以為然,出院後,所有的人都覺得她的精神更好了,人也胖了,飯量也像正常人一樣,同時頭上也多了條藍白交錯的毛巾。

這是一個農村對勞動有著無限迷戀的婦女,別人整日都想著怎樣與土地脫離干係,她卻不,沒有土地,沒有勞動,她就渾身不自在,就會生病,所以出院後她依舊在土地上奔忙,最後在眾人的勸阻之下才放棄了勞動,但她仍舊喜歡走在土地上的感覺,看莊稼枝枝蔓蔓,霧露風霜,看天空日升日落,雲捲雲舒,只有將自己的雙腳擱置在土地上她才覺得踏實。

我曾看過這幅立於原野之上的畫,這個曾給我無限關懷無限溫暖的人讓我悟到了橫亙於天地間的別離。一個人的衰老是自上而下的,最先老去的是她的頭髮,她的頭髮開始變白;然後是面部,皺紋爬了上去,眼睛沒了神色,牙齒也開始鬆動脫落;隨後便是腹部,鬆弛得讓人驚詫;最後便是腿,她的腿老了的時候,也就難以支撐肢體的重量,直到有一天,上面衰老重量的疊加壓垮了下面的重量時,腿就會轟然倒下,死亡也就隨之來臨,等到被放進棺材歸隱於大地時,她的腿便永久的告別了與土地的垂直關係,轉而變成一種與土地的平行。

哪裡來的三五十萬呢,就是兩萬對這個家庭來說都是難以為繼的。結果,只能是控制一下病情後出院,然後弄些好吃的給她。

儘管外在的諸多因素混沌了她的視覺聽覺,可時間會讓被掩蓋的真相漸漸顯露,終於,來自於身體的感知開始告訴她真相,身體漸漸強烈的反應使她開始認識到自己的病絕不是別人告訴她的那樣簡單,於是她的精神開始塌陷,性情也開始變得乖戾,說哭就哭了,說笑就笑了,對服侍自己的男人罵起來就像訓斥一個孩子一樣,這個與她廝守的男人還要千依百順著她,以希求減少她內心的痛楚。

一個人病了,當她精神上也開始出現問題的時候,那她就真的病了,可她依舊愛走家串戶,行走于田野,只是無論到誰家都再沒了從前的耐性,呆不了幾分鐘就要走,即使是到自己母親家也一樣,坐上一會後飯也不吃就要走,這樣就免不了惹她母親生氣。

一個人病了,當明白自己的時間沒了多少剩餘時,做起事來總是急匆匆的,似乎想做更多的事情來壓縮時間的流速。

一個人病了,當她還對土地有著不減的痴戀時,別人回家的正午恰是她下地的時候,手裡拿著早上做好的一塊餅就到田裡去了,別人問她吃了沒,她說吃了,問她吃的什麼,她就編一堆謊話來欺騙別人和自己。

一個人病了,病重了,味覺神經也開始損壞,吃肉覺得沒味,吃魚如同嚼泥,反倒是從前不愛吃的一些東西現在倒愛吃了,只是再怎麼吃,身體也毫不挽惜地削弱了下去,新長的濃密的頭髮與疾病沆瀣一氣,要將她抽空。

我再見到她時,第一印象就是“乾枯”,她的聲音混沌得讓人很難聽清楚,而且結結巴巴的也已喪失了原先的音色,似乎另一個人的聲音被附載到了她的身體裡。她的步伐也開始蹣跚起來,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對於我的到來她滿臉的歡喜,用著搖擺的身體同失真的聲音喊著我的名字來迎接我,讓我有種想流淚的衝動,因為我知道,她的身體已開始背叛她的意志。

一個人病了,那個不僅慈祥而且健康的人就只存於我的回憶中了,我開始努力回憶過去那個語言流暢行動靈便的人,以彌補我現在的缺憾。

曾經有一個女孩回憶她病重的爺爺時,那時還很幼小的她就想以後當個醫生來治好她爺爺的病,這是個善良的女孩,而我,現在卻不可能去做關於從醫的夢想的,現在我所能做的就是用紙和筆伴著淚花來深深的懷念。

一個人病了,這是一個你們都不熟悉的名字——王玉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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