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網-河南門戶授權發布羅辛卯中篇小說《孤城》之二《殘陽》

內容提要:《孤城》由3個短篇組成,揭示了拆遷後富了的農民們的心態、生活。《岐路》說的是一對無知的青年夫婦,男的沉緬於賭博,女的由純潔、善良到墮落,以致最後跳樓,悲慘地結束了年輕生命。《殘陽》講述了一位父親的青年時代和晚年生活,一生大起大落,輝煌與苦難並存,最後被迫離開孤城。三篇小說皆耐人尋味,讓人深思。

出孤城南門順太陽路往東走二里,路邊的一棵楊樹下有一個石棉瓦小房,房子前面搭一個小棚子,雖然沒有招牌,楊樹上系的一隻破自行車帶就已經證明這裡是一個修理鋪子。

這是安平安的修理鋪。

一米八的個頭,一副醬色的臉,兩道黑黃眉毛下兩道冷漠的目光,黑色油漬花朵一樣點綴鞋面,而褲子上的片片油漬則像地圖上標識的地域分界線,冬天一件醬色帶帽子的棉襖,帽子扣在腦殼上,露出一張長臉,臉像沒洗過,鬍子亂七八糟在臉上劃個孤形,把口、鼻子包圍起來,整天少言寡語,這就是安平安。人們說這模樣是王桃花給逼的,其實這樣不能全怪王桃花,應該怪自己的命運。

年輕時候的安平安可是個帥小夥子。在他高中畢業那年,省裡在縣裡辦的大企業來招工,一下就樣中了他,把他招了過去。在當時,當工人是農村人多麼渼慕的事呀,每月三十六元工資,每月供應三十六斤糧食,百分之七十細糧,也就是白麵,頓頓可以吃上花捲饃,還能喝上白麵湯。那時候,說媒的踏破門坎,安平安都沒同意,偏偏樣中了王桃花。其實王桃花不是媒人提的親,是王桃花自己提著給安平安親手做的鞋,親手納的鞋墊來他家的。也許安平安被王桃花的這種愛情所感動,和王桃花成了一對。

王桃花長得挺漂亮,勻稱的身材,白嫩細膩的圓臉,漂亮的留海招著眉毛,雖然屁股有點大,一條大長辮子垂在身後,走起路來擺來擺去,不影響她整體形象。當時有人說,倆人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也有人說,這倆人過不成一家。說歸說,倆人還是訂了親結了婚。不久,王桃花也通過關係到縣城上班了。星期天,倆人從縣城回來騎一輛自行車,走在村中的街道上,一村人都投來渼慕的目光。安平安、王桃花心裡美滋滋的,覺得很風光。然而,人們常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後來,安平安所在的企業破產了,工人下崗了,安平安沒了工作,成了失業工人。王桃花單位是事業單位,福利待遇不薄,王桃花還要養活安平安,這叫王桃花心裡不平衡了。

這時候,他們已經有了兒子,就住在王桃花單位的一間單身宿舍裡。因為沒有房子,來給他們看兒子的王桃花母親一家四口就擠在一間屋,他們床頂床,中間用一塊布擋著,連做愛都不敢,生怕發出動靜來。安平安下崗後先到搬運站扛過包,跟建築隊裝過沙,後在街頭擺攤修車,雖然每天晚上都把掙來的錢交給王桃花,但是王桃花的臉上仍然沒有一點喜色。後來王挑花單位集資蓋房,1O6平方,三室兩廳才要430OO元,就那樣家裡的錢也不夠,安平安又借了兩萬。但是新房住裡了,王桃花對他的不滿情緒更大了,王桃花只是在晚上下班的時候到他那裡把一天他掙的錢拿走,連飯也不給他做了,他忙一天回去還要自己做飯。不單如此,王桃花還教唆兒子和他頂嘴吵架。有一次兒子竟指著他大喊大叫,你滾了吧!這個家不要你。他忍不住了抬手給兒子一巴掌。也就是這一次,王桃花提出了離婚。他不離,就耗著。這樣過了三年,看看實在生活不下去了,安平安就在離婚書上籤了字。於是,安平安回到老家,就住在兄弟為他騰的一間平房,直到村上拆遷,他家有宅基地,分得了7O平方房子。

安平安回到老家沒什麼可做,就弄個修車鋪,就這樣糊弄日子打發時光,度過他人生的最後歲月。他想這輩子就這樣了,功不成名不就,稀裡糊塗地過吧。因此,也不注意自已形象,也不修飾邊幅,衣服穿髒了也不洗,脫下來放放還穿,性格也變得孤癖。

這天下午,西南的天空飄過來一塊濃厚的黑雲,不多大會兒,一陣飛沙走石掠過,嘩嘩下起了大雨。安平安坐在一個小木凳上正用伐子搓一隻自行車胎,一個婦女把一輛腳蹬三輪推進了小房子門前的棚子裡。說,車沒氣了,慢撒氣,可能胎爛了,把車胎扒下來看看吧。好,—會看看。安平安答應著沒有抬頭,仍在哧哧地低頭搓車胎。那婦女歪頭看了看他,遲疑了一下問,你是安平安?這時安平安才抬頭看著對方。他這個名字打下崗後有好多天沒有人叫了,平常來修車的也只是叫一句,師傅、老師什麼的,他仔細看看,這個婦女和自己年齡相仿,黃白色的圓臉,兩個眼角兩把掃帚魚尾紋,花白的頭髮盤在腦後,似曾相識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於是,努力笑笑,臉和嘴角擠出一絲笑意算是作了回答。這個婦女抹去額前掛在頭髮上的雨珠,嘿嘿嘿笑笑,幾十年沒見,你不會認出我了。安平安也笑笑,有點不好意思。他知道是熟人,從前和他打過交道的老熟人。安平安說,想不起來了。這時對方說,你還記得你賴我偷你鋼筆的事嗎?鋼筆?安平安嘴咬著鋼筆兩個字,頭腦裡一閃,馬上出現三個字:陶小文。

那是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用壓歲錢買了一支鋼筆。雖然鋼筆只有七毛錢,上不了檔次,不是好筆,可在那個年月,對他來說已經很奢侈了。這枝鋼筆好比一顆夜明珠,就是他的心愛之物。可是,有一天上午他寫作業鋼筆不見了。他急得腦門上馬上冒出冷汗來,在翻遍抽屜書本不見的時候,他想到家裡,可能忘家裡了。他向老師請了假,氣喘吁吁地跑回家,床上地上衣服兜裡翻個遍也沒有,垂頭喪氣地回到學校。就在他走進教室路過前排回座位上的時候,發現陶小文手拿一枝黑鋼筆正在寫字。這不是他的鋼筆嗎?和他的一模一樣。陶小文偷了他的筆。你怎麼拿著我的筆?他上前抓住筆喊了一聲。陶小文正在寫作業嚇了一跳,驚恐地抬起頭來望著安平安,說,這是我的筆,咋是你的筆。安平安叫道,就是我的筆,你偷了我的筆。這時全班學生目光刷地都集中在陶小文身上。陶小文哭了,陶小文說,我的筆,前天我在新華書店買的。安平安抓住筆不放說,你撒謊。老師走過來,老師讓安平安鬆手,對安平安說,你先回你的座位上寫作業,這事調查後再說。老師把自己的鋼筆給了安平安。

後來,安平安的鋼筆找到了,還是忘家裡了,掉在床上,晚上娘給他鋪床時從褥子下面的床板縫隙找到的。這時他才知道冤枉了陶小文。而那一段時間同學們都認為陶小文是小偷,再後來陶小文轉學了。從此,他們再也沒見過面。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想不到在這地方見面了。

安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厚厚的乾澀的嘴唇動了動,木訥地說,對不起,那事怨我。

陶小文笑笑說,都過去幾十年了,還道什麼歉。接著問,你不是在縣裡當工人嗎?怎麼在這裡修車呀。安平安說,廠散了,下崗了,掙個飯錢。陶小文又笑笑,到處都下崗職工,不稀罕。倆人拉著呱,安平安開始扒胎、補胎,說話工夫,把陶小文的三輪車修好了,陶小文要給錢,安平安說,值得嗎,老同學了。下次吧,下次修車再給。陶小文也不再堅持,說聲,謝謝!就走了。這本來是很平常的一次偶然相遇,卻引起一段姻緣。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安平安推著裝滿工具的三輪車去修車鋪,出門迎著冰五嫂。沒有住進孤城前他們一個村子,在村裡是有名炮筒子,說話直來直去,看到不合理事上去嗵嗵嗵就是幾炮。她看到安平安手一指,說,站下站下,正要找你,在這兒碰上了。安平安停下來問,有啥事。冰五嫂說,有人讓我給你提親了。安平安看了她一眼頭一扭說了一聲,別拿我開涮了。一手扶著三輪車把,一手搬著三輪車欞低下頭就往前走。真的,自打和王桃花離婚,從縣城到老家,沒人給她介紹過老伴。他也不想再結婚了,他知道人們都看不起他。他也不願和人交流,聽到有些孩子背後叫他傻子,他心裡非常傷心,恨不得上前去踹他們兩腳,可也不能怨這些孩子呀,他自己的舉動、性格,不是個傻子麼?不能不引起了孩子們的誤會。他也希望有個伴,陪伴自己走完人生的路,可到這個地步還說什麼呢?一個光棍漢,一無所有的光棍漢還講什麼生活質量。於是,他每天是兩點一線:家裡——修車鋪。修車鋪——家裡。冰五嫂卻抓住後車箱,說,你慌走個啥呀,聽我說,陶小文讓我給你提婚了。安平安聽到冰嫂說陶小文停下來,他知道冰嫂不是開涮他。

陶小文家在孤城東北大李莊。那一年,她並不是因為鋼筆事件才轉學的,是因為父親因病去世,母親改嫁,她隨母親了。由於家裡條件不好,她只讀完小學就沒再上學。後來她到縣磚瓦廠當了工人。和廠裡一個叫石大十的小夥子結了婚。後來磚瓦廠解散,她倆又一起回到農村。其實她對安平安並不記恨。沒結婚前她還時不時打聽安平安消息呢。後來聽說安平安到縣上當了工人,又和王桃花秸了婚,她才丟掉那隱藏在心裡的一點點念頭。她結婚後,和丈夫生了一個女兒,丈夫八年前因病去世,女兒三年前出嫁,剩下她一個人生活。家有一畝地,平常都是種點菜賣賣。街坊鄰居看她—個人孤苦伶仃,就給她出主意讓她找個伴,可她都沒上心,這次遇見安平安心裡動了一下。後來,有一天喜蓮回來走孃家,也就是冰嫂,她才知道安平安的情況。冰嫂孃家和陶小文住對門,冰嫂回孃家老愛和陶小文東拉西扯,說些家長裡短的趣味怪事。她見小文問安平安,腦袋一轉笑著說,嗨,有了。陶小文說什麼有了?冰嫂說,我看你倆做伴挺合適。陶小文說,看你能的,我問問就是我想找伴?冰嫂說,你沒老頭,他沒老伴,這不正好。別說了,我給你倆撮合撮合。接著,冰嫂表情變得正經了,很認真地說,俗話說,老來伴,老來伴,老了有個伴,平常有個頭疼腦熱的有個什麼事也好照應。陶小文有些不好意思了,說,那你說說看吧。這時冰嫂又恢復那種調侃的模樣,仰頭大笑,說,還跟姑娘家一樣,害羞呢,說成了讓我吃大鯉魚啊!陶小文捶她一拳,看你……

冰嫂向安平安介紹陶小文的情況,安平安的臉上出現多年沒有過的陽光,這對安平安來說是求之不得事呀。

於是,在冰嫂的撮合下,安平安和陶小文結合了。安平安有了真正的家,早出晚歸,熱湯熱菜,不吃剩菜剩飯啃涼饃了。衣服鞋襪乾乾淨淨,再也不是灰頭老鼠的邋遢樣子。臉上也紅光滿面有喜色了,也不沉默寡言了,見人也說話了。環境真能改變人。好多人拿安平安作例子和單身漢作比較,說,沒有女人不成家,一個家必須要有個女人。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打破了他們平靜的生活。

一天晚上,安平安從修車鋪回來,陶小文剛把飯菜端桌上,安平安拿起筷子就要吃飯,聽見有人敲門,陶小文打開門,安平安的兒子闖進來。安平安放筷子說,吃飯沒有,叫你小文姨給你盛飯。小分看了陶小文一眼說,誰的小文姨,我來看看,聽說你又找個老婆。

小分二十七八歲,一身西裝,打著領帶,長頭髮往後揹著,模樣有安平安年輕時候的帥氣,可那種霸氣的態勢把他的形象破壞了,而且顯得很沒有涵養。安平安說,你這孩子怎麼這樣說話,不懂得一點禮貌。小分說,我不懂禮貌,我只知道將來這房子是我的。安平安說,縣城不是有房子嗎?小分說,縣城的房子是縣城的房子,這房子你是不是不想給我?這些年你給了我啥。安平安想和兒子理論,我給你養活到上完大學,我給你買了房子,你和你娘把我攆回老家,可他會給你講這道理嗎?說這有用嗎?有句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古往今來,誰能管得了。兒子是來要房子了。安平安覺得頭一子下大了。這時小分又說,你只要死了,這房就是我的。誰也別想要。安平安聽了氣得渾身發抖,嘴唇發青,哆嗦著說,你是巴你爹早死呀。小分說,你還知道你是我爹呀,好,咱們訂個協議,把這老婆子攆走,不然我有空我就回來和你鬧。說完門一摔走了。

這可咋辦呀?

兒子走了,安平臺安坐在椅子上垂下了腦袋。

陶小文沉默不語。

屋子裡一陣沉寂。

好久,陶小文抬頭問安平安,你打算怎麼辦?安平安沒有說話,半天才抬頭狠狠地說,住。看誰敢把咱攆出來。我的房我當家。陶小文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好像已經決定了,很堅決地說,咱這個房子不要了,你跟我走。咱到我家。你跟我到大李莊,種地。你願意嗎?安平安抬起頭望著陶小文難過地說,我有什麼不願意,只是嫁了我,連一所房子也沒有得到,太委屈你。安平安覺得對不起陶小文。這時陶小文說,沒有啥委屈,咱們結合,是為了共享晚年,什麼房子呀!錢呀,生帶不來,死帶不去。只要咱們過好在世的每一天就行了。

安平安想想,如果不走,兒子停停,回來鬧鬧,日子整天過得揪心難受,還不如跟著陶小文過那男耕女積田園生活。終於,牙一咬,說,好,我跟你走。

三天後的一個黃昏,太陽已經把自己深深埋藏在西山了,西方的天邊留下一片桔色掃帚雲被深籃色夜幕壓在地平線上,這片掃帚雲拼命地把自己的光向四處掃射,大地萬物就披上了彩霞。孤城的人吃過晚飯後開始了活動,廣場舞悠揚的樂器聲響起,這時候,安平安開著三輪,車上裝著被子褥子,鍋碗瓢盆和傢俱,陶小文在車上坐著,悄悄地駛出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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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羅辛卯,河南中牟縣人,發表中篇小說19部,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200多篇,出版小說散文集《秋桃》、中篇小說集《天堂》《漩渦》《慾望》,其中中篇小說《蒲村》獲鄭州市優秀文學作品一等獎,並被改編為電影劇本,《慾望》獲鄭州市第十五屆文學藝術優秀成果獎,報告文學獲河南日報三等獎,小小說《閃光的心靈》被收入《當代小小說作家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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