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修鞋人:我在惠州20年註定會離開,就像從未來過!

本文系惠州客、惠集讀書社、零度公社聯合出品,《惠州客》本土非虛構寫作計劃,搜尋惠州民間記憶文本,

作者

惠州客|西湖修鞋人:我在惠州20年註定會離開,就像從未來過!

作者近照

李藝泓 ,曾為公益機構青原色創新實驗室首席故事官,現為獨立撰稿人、騰訊穀雨簽約非虛構作者,非虛構寫作平臺發起人,社區口述史工作坊發起人。長期致力於以口述歷史為載體的鄉土文化、城市記憶、生命故事的紀錄、整理,以及相關技術理念的推廣。

惠州客|西湖修鞋人:我在惠州20年註定會離開,就像從未來過!

修鞋人和她的故事

去年臘月,惠州的天氣剛剛從陰雨中緩過來,暫時恢復了陽光和煦,整個西湖佈滿了彩燈,每個區每個縣每個鎮每個街道以及大的企業都有自己的專屬的花燈代言,動物的形象、歷史傳說的形象、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飛禽走獸、高樓大廈工業文明等等的花燈組成了美輪美奐,光芒璀璨的夜景,據說非常知名,吸引了無數遊客市民慕名而來,但那無數牽連的燈、線、架子、皮管、粗糙的彩布在白天看來實在是醜陋到不行,把好好的西湖自然的美景破壞殆盡。看來有些東西只能朦朧看,只能暗中看,只能在特點情形下看,不然真是大跌眼鏡。

西湖少年宮後巷聽到修鞋人和惠州故事

沒有心情遊這白天的西湖,剛好穿了幾年的大頭軍靴的腳後跟,被我長期不正確的走路姿勢給磨掉了,小妍便領著我,去找了西湖旁邊巷子裡的一位阿姨進行修補。也好,被繁華纏繞的西湖提不起我半點興趣,所幸,在那不遠處悄然寂靜少人光顧的小巷子裡,在一個修鞋攤邊,喜歡聽故事的我,因為一雙壞鞋子,聽到了一個人和一座城市二十多年的故事。鞋子修好事我繼續走我的路,修鞋子的人也繼續她和這座城市的故事。

這條巷子在西湖旁邊,老少年宮兼老電影院的後面,巷子狹窄大約兩米寬,由青磚老屋,四五層的大約二三十年曆史的民房,以及水泥地板、偶爾顯露的青石板,及圍牆構成,全長大約三百多米。在這巷子的兩端,一邊是環著西湖的大路,每天車輛、遊客川流不息,歷史上這一週邊的大塊屬於府城,是行政和文化的中心,蘇東坡貶謫惠州住在“相宜居”,和這差不多算鄰居了,建國後這裡是整個惠陽地區最為繁華的地段之一,也算是曾經的中心城區。而另一面,穿過一排豎起的鐵槓,擠進去就都地攤、小餐館、小吃店、小賣部以及絡繹不絕的遊客塞滿了,這些做吃的商家,租著民房樓下當店鋪,面口基本擺著蔬菜、肉類,丸子、麵食,串成一串串,等客人自選然後煮成燙菜,砂鍋。老闆瞅著每一個過路人,用最直接的方式招攬,所以基本生意很好,但口味一般,價格卻驚人,我和愛人就曾經被在此被坑過,一盆素燙菜,還沒十樣,花了七八十,可謂終身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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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州青少年宮後面的巷子,我遇到修鞋的阿婆

不過除了兩頭的熱鬧,巷子的中間卻似乎寫了遊客止步般,自然地極其清靜,吃小吃,逛街的遊客喜歡跟著人流,不屑於往這深處走(其實也就往前多走一百米而已),商家酒香也怕巷子深,何況酒本來就不香,因此就更加沒人了。自然在這一百米的距離之間,做生意的房租也就天壤之別了。我們修鞋的地方便在這巷子的中間,房租一落千丈的人流稀少的所在。不過人少有人少的好處,成了我們這一類人的最愛,幾年前走過一遍,便將這條巷子連同這巷子裡安安靜靜的小修鞋店也記住了。稱之為小店,是真的很小,像個樓梯間或者說是過道,店裡很暗,很狹窄,架子上,地上堆滿了各種鞋子底料、配料,以及給修好的,待修的鞋子。修鞋阿姨將修鞋機放在門口,自己坐在矮凳子上,半邊身子在店內,半邊身子在店外。

孩子成了留守兒童 現在早早出來打工

她是個六十來說的女人,頭髮有點花白,簡單紮了一下,從額頭垂下來一綹,皮膚是黝黑而粗糙的,臉上眼角不少皺紋,一雙手全是老繭,而尤以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的最厚,她穿著黑色的耐髒的衣服,圍著皮和布做的圍裙,鞋子放在鋪了圍裙的大腿上,然後用刷子刷,剪刀剪,粘膠水,用機子鎖線,整個步驟準確,嫻熟,簡潔。她的眼神輕鬆而又專注,看得出來是經過了長年累月的訓練,將工作的流程變成了身體的本能。看到我們是一對帶著孩子的年輕人,比較隨和,願意和她說話,她便很自然的跟我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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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年,阿婆就開始在惠州修鞋

二十多年前她和丈夫從四川來到惠州,那時所謂“八十年代看深圳,九十年代看惠州”的惠州經濟發展很快,但很亂,她和丈夫先來了惠州,進過工廠,當過搬運,搞過裝修,什麼賺錢的活都幹過,但賺的錢都不多。期間看到惠州的教育水平比較高,就想把兒子從老家帶過來這邊讀小學,可當時經常聽到偷小孩,販賣小孩的事情,許多打工者的小孩,帶過來之後,一不小心就被人帶走,再也找不到了,聽說有的賣了,有的整殘了做乞丐。因此,他們孩子帶過來一年,兩口子心驚膽戰,時刻都不敢放鬆,搞得事情也沒法做。

實在沒辦法,只能送回家,直到孩子讀初中了,才敢又接出來,託人幫忙找了個學校讀書。可這個時候已經遲了,孩子接過來之後根本沒有心思讀書,初中三年完了就出來混社會,什麼活的幹過,都幹不長久,錢沒賺到,到現在快三十歲了,一天到晚就知道玩遊戲,婚也沒結,把她倆口子氣的夠嗆,眼見著彩禮越來越高,生活成本越來越高,幾十年攢得一點錢也幹不了什麼了,心裡乾著急。看到我們這麼早就結婚,孩子都能上幼兒園了,她是格外的羨慕。又對包括自己兒子在內的巷子裡的所有大齡不結婚的男男女女都歷數了一遍,有相親幾十次不成功的房東女兒,只喜歡和男生談戀愛一到結婚就逃離的小店老闆閨女,也有性格怪異快四十歲了還單身的大老爺們,她一邊講他們的故事,一邊嘆氣說就怕自己兒子跟他們學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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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註定只是惠州的過客

房價一路漲 註定要離開惠州

九十年代後,惠州的經濟出現泡沫,忽然活不好找,錢不好賺,她說自己也漂泊累了,就在九八年左右找了這個地方,開始修鞋,能有口飯吃,賺點錢養個小家,就不願意折騰了,一待待到現在,竟然二十年了,好在巷子深處房租也低,而且大家長年累月,人情熟悉了,多多少少也有些回頭生意。二十年前,修一雙鞋也就一兩塊,甚至幾毛,後來就變成幾塊了,現在稍微好點,都能達到十幾塊甚至二十塊錢一雙,大家穿的鞋子越來越好了,用的材料也越來越貴了。修鞋的也基本上是這幾條巷子裡,稍微有點年紀的人,他們普遍節儉些,能修補的情況下會不願意扔,而年輕些的基本一壞或者一舊,甚至是髒了懶得洗就扔,能給她的生意並不多。她修鞋,老公騎個三輪在大街上,等生意做搬運。沒賺多少錢,這些年下來,也就在老家縣城買了一個小房子,而在惠州這座城市則一路上看著高樓大廈平地起,一路上看著房價飆升,自己卻一無所有,以後自己離開了,什麼都不會留下,就像是沒來過一樣,估計兒子差不多吧。


她一邊講故事,一邊如常的修鞋,對門的大爺開著門躺在大廳的椅子上前後慢慢的搖啊搖,幾個年輕時尚的小姑娘,穿著短裙,踩著高跟蹭蹭的過來,自拍和互相拍了幾張照就離開了,一位身上有點殘疾的大哥一撇一拐的從身邊走過,一位阿姨大聲的打著電話自巷子那頭匆匆的穿到那頭,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手裡幾枝花一走一跳從馬路繞進來,經過我們身邊時停留了片刻又走了。阿姨拿著兩雙鞋不緊不慢的修了二十來分鐘,在這時間裡,我們幾乎沒有問問題,只是聽她安靜的講述,語氣很平常,似乎把我們當顧客又當老朋友,但看她的表達欲又似乎很強,可能在這一天到晚修鞋的街角,來來往往的人當中能聽她故事的並不多,也可能她總是很自然會對她潛意識裡認為和善的人或者老朋友們隨時準備好了所有的故事。

她說:離開惠州什麼不會留下,像是從未來過

幾百米之外,天下知名的惠州西湖在轟轟烈烈的創建“國家5A級風景名勝區”,用盡了力氣和資源,講述的都是這座城市輝煌的過去和繁華文明的現代故事。而此刻在這並不深的巷子裡,像是另一個世界,卻有一個修鞋的阿姨,用二十分鐘講了二十多年來在這座城市裡的另一個故事,沒什麼波瀾曲折,也沒什麼驚奇和不凡,沒有大破大立,沒有光輝燦爛,這裡一個片段,那裡一個情節,這裡牽出一些往事,那裡勾起些許回憶。雖極近繁華,卻又遠離熱鬧,和這個巷子一樣。

阿姨說,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要是離開了這座城市,就什麼都會留不下了,像是從來沒來過。但我感覺這小小修鞋攤,這平靜中講述出來的故事,其實和這裡並非無關,二十多年的歲月,已經具備了小巷同樣的氣質,已融入了巷子裡的每一塊磚,每一道牆,每扇門,每一個生活的人,經過的人有意無意的記憶瞬間。而那5A級的西湖,若沒有這些故事的滋潤,哪有這波光裡的瀲灩,常於不經間在人的心頭盪漾?或者說這座城市若只有這美麗的西湖,沒有那散落在巷子深深處的故事,也不會完整和耐讀。正是無數這樣融化和交織的故事,共同構成了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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