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清露沾朝衣:會昌宰相李德裕

在高度集權體制之下,最高權力交接的時候,如果沒有按照既定方案實施而是中間發生了什麼變故的話,那麼往往就意味著一場規模巨大的政治清洗很快會緊隨而來,這是這種體制註定了的遊戲規則,和誰特別無情誰特別手辣關係不大,只是有的人做的得體一些有的人乾的魯莽一點。

穎王李瀍在宦官仇士良和魚弘志的強力擁戴之下,取代了原定的太子李成美,成為了唐文宗之後的唐武宗,在還沒有登基的時候,他們就迅速賜死了李成美和另一位有野心覬覦大位的安王李溶,同時這兩位王子身後各自的後援勢力也跟著一個個被肉體消滅。

最不幸的就是在開成年間逐漸佔據中樞位置的兩位牛黨宰相楊嗣復和李珏,他們統統在這場政治搏殺中站錯了隊,楊嗣復跟著楊賢妃去支持安王李溶,李珏秉承唐文宗的意思支持太子李成美,等武宗坐穩了皇帝位置,這二位就很快被貶官外地,而且隨著他倆站隊細節的披露,性格火爆的武宗相當惱怒,覺得僅是貶官都不足以發洩自己的憤恨,而是下達了要處決這兩位前宰相的命令。

然而這一次誰都沒想到站出來對兩位施之援手的竟然是最不可能救他們的人,也就是牛黨的頭號死敵李德裕。

月中清露沾朝衣:會昌宰相李德裕

開成五年(840年)正月,武宗即位,五月罷楊嗣復,八月罷李珏,同月詔淮南節度使李德裕入朝。八月底李德裕抵達長安,九月一日正式入相。第二年改元會昌。也就於此時在宦官的慫恿之下,武宗派人前往潭州(今湖南長沙)和桂州(今廣西桂林),準備賜死已經在那裡做官的楊嗣復和李珏。

和這兩位宰相關係很好的憲宗駙馬杜悰得知消息,緊急騎馬闖入李德裕府邸,請求李宰相這個時候能出手相救,“天子年少,新即位,茲事不宜手滑”武宗還太年輕,人命關天的事情不能衝動啊。作為牛黨的兩員大將,自“甘露之變”以後楊嗣復和李珏執政,這兩人沒少打壓李德裕這一系,然而此刻新相李德裕卻沒有太多猶豫,立刻向武宗寫奏摺陳述,並且很快約上其他幾位宰相,聯名要求武宗開延英殿緊急會議共同商議。

到了延英殿上,李德裕帶頭流淚苦諫,說“陛下宜重慎此舉,毋致後悔”,畢竟是前朝宰相不可魯莽行事,否則後悔莫及,武宗回答“朕不悔”,並三命李德裕等人入座,李德裕說“臣等願陛下免二人於死,勿使既死而眾以為冤。今未奉聖旨,臣等不敢坐”,一直站在那裡和武宗僵持著,很長時間以後,還是年輕的武宗先敗下陣來,“特為卿等釋之”,就算是為了你們我饒他倆這次不死。

儘管後來李德裕的政敵們還是不依不饒,認為李德裕不過是在演戲或者說故意如此為自己撈取名聲,但是顯然,已經年過半百、歷經波折,第二次入相的李德裕顯示出來了一個宰相應該具備的氣度和擔當,也嘗試向對手釋放友善信號,更重要的是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樹立一種新的政治風氣。

作為名門之後,李德裕彷彿生來就是為了有一天自己也坐上帝國宰相的位置,當然這不是說李德裕是個官迷貪婪權力,而是他的家庭他的出身他所接受的全部教育,他對自己的期許旁人對他的期許都決定了如果不能為大唐王朝貢獻自己的最大才華,那麼他的一生在自己眼裡在他人眼裡就是失敗的、就是沒有多大價值的。

月中清露沾朝衣:會昌宰相李德裕

還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的同事、時任宰相武元衡問李德裕最近在看什麼書啊?李德裕一言不發扭頭而去,第二天武元衡問李吉甫說你兒子不是說很聰穎很懂事的嗎,為什麼如此無禮呢?

李吉甫趕忙回家質問李德裕,李德裕慷慨陳詞說,一個帝國的堂堂宰相,他應該關心的是如何治理國家政務、調理陰陽這樣的大事,別人看什麼書這種細碎事情他也好意思問的出口。

對於那些汲汲於功名的寒門子弟,能見上一個長安城的小小京官科級幹部都要興奮得幾個晚上睡不著覺了,但是乳臭未乾的小李公子竟然敢於當面不屑當朝宰相,也就可以想象此後初入仕途的李德裕心氣將會是何等之高、抱負將會是何等之大。

但是一旦進入官場,李德裕就不得不為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家庭和出身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在沒有明顯得罪人的情況之下,自己竟然就被視作了黨爭一方的所謂領袖,成為穿心萬箭所對準的靶心。

不要說做宰相了,連在長安朝廷都呆不下去,屢屢被安排去邊遠地區從事一些特別艱鉅棘手的工作,兩鎮浙西、重建西川、再鎮淮南,中間還在滑州這樣和河朔藩鎮鬥爭的第一線工作了很長時間,至於袁州(今江西宜春)刺史或者分司東都這樣要麼低微要麼閒散的工作更是家常便飯,轉眼之間半生就蹉跎過去,華髮早生。

然而李德裕了不起之處、能被梁啟超認為是中國歷史上六位大政治家之一之處,就在於儘管在理想的路途上如此艱辛也自認為是受盡各種委屈,但是李德裕沒有像那些能寫詩會作文章的落魄官員那樣,要麼沉浸於詩酒聲色要麼舉世皆濁我最清,幾乎在每一個工作過的地方,李德裕都留下了不俗的政績,這讓對他一直虎視眈眈的政治對手們都輕易下不去手。

官路坎坷的李德裕也是幸運的,如果說年輕時代作為一名公子,有的只是情懷只是眼界,那麼這麼多年在地方在一線的工作經歷,讓李德裕的實踐經驗和處事為人都得到了全方位的提升,在開成五年九月第二次入相之時,53歲的李德裕無論在閱歷還是業務能力方面,都已經是當時為相的不二人選。

月中清露沾朝衣:會昌宰相李德裕

開成五年武宗即位,李德裕之所以能夠再次回到朝廷擔任首席宰相,原因是複雜的也是各種因素機緣巧合碰到一塊的結果。牛黨的幾位重臣都主動或者被動牽連到了宮廷內的權力交接,而且都站在了武宗的對立面,這就讓牛黨迅速失去了政治信任,而作為牛黨的頭號對手李德裕自然迎來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過去都認為牛黨人物和宦官的交情不淺,這是他們能經常主政的原因,其實作為一名非常務實的政治家,李德裕也並不會為了唱高調就有意去疏遠宦官,這次能入相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得到新的樞密使楊欽義向武宗的推薦。

李德裕在但任淮南節度使的時候,這位楊欽義就是淮南的監軍,所謂監軍其實什麼事情都不用做,每天代表皇帝在那裡監督好各位節度使就是了,和這種宦官監軍的關係其實很難處理,擺清高不理他吧,他回去跟皇帝面前一句話你就完蛋,但巴結得過於用力過於露骨,又會讓大家覺得很不齒群眾威信就會很低。

在淮南任上,李德裕平時對楊欽義很冷淡,保持著正常的工作關係,有一次楊欽義接到詔書讓他回京,大家都認為這次回京楊欽義應該是回去擔任樞密使了,成為“四貴”之一。

臨走前地方人士熱情相送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李德裕都沒有參加,直到真正要出發了,李德裕單獨將楊欽義請至家中,酒宴之後李德裕帶楊欽義至內室,滿床的珍寶和名貴書畫,李德裕說長安物價高,楊大人去了想必花銷也大,這些就算是李德裕對您這幾年配合工作的感謝吧。

楊欽義帶著一車珠寶就回京去了,結果剛走到汴州(今河南開封)又來了一道詔書,讓楊欽義不要回來了繼續到揚州(淮南節度使駐揚州)當監軍去吧,朝令夕改讓老楊很尷尬,很不捨但還是把一車珠寶又退回了李德裕家,李德裕笑笑“此何值?”這些東西值什麼錢啊,既然已經送給楊大人了,我怎麼可能再收回來呢?

如此肚量,讓楊欽義大為欽佩,平時見的都是一幫斤斤計較的市儈之輩,李德裕才真是大家風範,從此以後楊欽義是徹底成為了李德裕的崇拜者。等到了開成末年,朝廷的命令又來了,這回是真的讓楊欽義回去當樞密使。

楊欽義一回到武宗身邊,自然是極力推薦李德裕。會昌年間,李德裕在宰相任上取得了巨大的成績,除了得到武宗本人的堅定支持之外,和宦官楊欽義在內的鼎力支持也是分不開的。

月中清露沾朝衣:會昌宰相李德裕

李德裕用了一生的時間去做好當宰相的準備,如今終於在會昌年間等到了這樣的機會,而且特別重要的是這次入相,與上一次有著很大不同,一方面上一次自己還是經驗不足在處理各種事務之時還有許多不周之處,又經過這麼多年的歷練顯然自身的素質和之前相比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更為重要的是上一次當宰相,和氣質過於文質彬彬、書生氣太重的文宗,無論性格或者行事風格方面都顯得是格格不入,很難協調,但做事有決斷又敢於放手的武宗,對於躍躍欲試的李德裕來說,就再合適不過了。

“內官傳詔問戎機,載筆金鑾夜始歸。萬戶千門皆寂寂,月中清露沾朝衣。”這是會昌年間李德裕的一首詩,宮裡突然急令叫自己趕緊進宮,說是有重大軍事情況要和宰相商量,當然這隻能是天子親自召見,而且是最為重要的軍國大事,進了宮裡和天子開會討論了很長時間,最終在金鑾殿上由我手書了最後的決議。

等忙完了所有的工作,從宮裡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時分,長安城晚上是實行宵禁的,所以天街大道上萬物寂寂沒有一絲聲響,只有我這位擔當著這個帝國重任的一品宰相,靜靜地走在這座輝煌帝都的大路上,不知不覺夜光裡的清露已經沾溼了還沒有脫去的宰相朝服。

月中清露沾朝衣:會昌宰相李德裕

這是李德裕人生最為暢意的時刻,所有的準備所有的艱難,在這一刻都顯得不是沒有價值,所以才寫下了這麼有意境的一首好詩。

儘管李德裕的文采其實非常好,留下的詩歌也是水準相當之高,但是作為一名矜持的貴族子弟,李德裕非但不願意讓別人認為他只是一名只會舞文弄墨的文人騷客,而且格外厭惡那些華而不實以賣弄為目的的寫作風格和為人方式,他頑固地認為那樣的一些人必定是輕薄、浮華之輩。

白居易是當時名滿天下的才子詩人,也曾把自己的詩集贈送給過晚輩李德裕,但白居易晚年散漫風流的性格顯然很讓李德裕不以為然,別人請李德裕評價一下白居易的詩歌,李德裕很淡然地回答:不清楚,沒看過。這就是會昌一品李衛公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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