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法去談論死,何況安樂死?|梅雪風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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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梅雪風

死基本是無法談論的,因為我們都沒死過。

但又忍不住去談論它,因為它是我們這一生最大的恐懼,但也是最大的勵志因素。

因為人生苦短,所以「成名要趁早」,所以要及時行樂,要成名成家,要黃金滿屋,要左擁右抱,要快樂到死,要向死而生,要把名字刻在歷史上妄圖不朽,要放浪形骸假裝死神從來就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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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長眠》

因為這個大限,讓所有的事情都有了意義,也讓所有事情都失去了意義,因為這一限制,所有的甜蜜都變得更加甜蜜,而所有的痛苦也變得更加痛苦。

它是你一生真正的兄弟,它須叟不會離你左右,即使在樂觀的人,也會在某一瞬間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憂愁,那種道不明的情愫說到底,也就是死亡的一聲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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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清晰地知道死亡,面對死亡,其實你也會變得越發溫柔。華語電影界人人景仰的侯孝賢,就是一個拍攝死亡的大師,他的每一個鏡頭都是在拍死亡, 那種所謂的消逝,所謂的變化,所謂的恆常,其實都是死亡的分身,或者是死亡的詩意化表達。

但在現實生活中,死亡卻是個禁忌話題。在傳統的家庭裡,孩子不小心說到死字時,往往得到了就是爸媽的一巴掌。這個詞似乎有種魔力,一旦你提到它,它就會纏著你,直至生命被它攫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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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主動去死,或者自殺,更是個避之不及的領域,無論東西,它似乎都是種冒犯,它似乎冒犯了神,犯冒了這個社會,也冒犯擁有這個生命的自己。

《深海長眠》非常難得地探討了這一問題,當然它探討的是自殺中最少能引起人反感的一種,安樂死。

當人身患惡疾,以至於身體的大部分機能喪失時,他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可不可以?

在西班牙,拉蒙為之奮鬥了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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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阻礙來自於政府,他屢次上訴為自己伸張權力,未果。

當然影片的重心也不是去辨析安樂死在法理上的問題。它主要講的是一個生命個體為了維護自身尊嚴的努力。

尊嚴對於拉蒙來說才是真正的問題。

這個只有頭部能有限搖動的男人,在未癱瘓之前是個周遊世界的浪漫主義者。這也真正殘酷的地方,這個寫詩的男人,靈魂始終在飛翔的男人,卻只能30年肉身被困在這張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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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而言之,對於拉蒙來說,生活,從來就不只是肉身存在而已,而是豐盈的精神生活,是自由的舒展。

也是因為此,他才孜孜不倦地求死。

而這顯然是那些只是活著的人不能理解的,因為他們無法理解活著之上還有更高的精神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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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世事又不是如此一清二楚的,特別是對那些跟拉蒙有關聯的人來說。

對於他的哥哥來說,他堅決反對弟弟的安樂死,這裡面有對外界名聲的考慮,自己弟弟想自殺總不是什麼光彩事兒,也有宗教考慮,對天主教來說自殺是有罪的,還有一種對於弟弟的惱怒,自己和妻子這麼多年一直傾盡全力照顧他,他的這個反應似乎是沒有感應到自己的情意。而最後這個理由似乎佔得比重更大,當我們為了你犧牲一生時,你似乎也不能置若罔聞,這裡面有一種不自知的情感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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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於他的嫂子來說,她是真正照顧他的人,她深刻感知到他的痛苦,所以她從內心深處希望他能獲得解脫,但她也不能表示贊成,這既是為了跟自己的家人保持一致,也有如果她說出這話,她很怕別人會認為她是不願意照顧自己的小叔子,而讓她蒙受人格的汙辱。也正是這一點,面對那個大言不慚說拉蒙尋死是由於缺乏關愛的神父,她才顯得那麼激動。

最有意思的關係是拉蒙與羅薩的關係。她本是個路人,卻被這個尋死的人身上的平靜和樂觀而打動,給她這個失敗的女人莫大的安慰。這個無法動彈的男人成了她最不具威脅性的傾述對象,以及施予關懷的對象,在他這兒,她找到了她可憐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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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屬於那種頭腦簡單的女人,所以她很難弄明白她所施予的憐憫從某種程度只是她宣示她隱秘優越感的遮羞物。她天然地覺得自己愛上了拉蒙,拉蒙就得為這種情感買單。並以此來要求拉蒙不死。拉蒙不太客氣地拆穿了她。

這可能是她人生最重大的改變,讓她理解了愛從來不是對對方的要求,而是為對方的無私付出。所謂的愛,其實是放手,是讓對方去實現自己的願望。片中那個與拉蒙同病相憐的女律師朱麗婭,最終無法抵抗面對死亡的那種殘酷,失信於拉蒙,沒有幫他完成安樂死,因為一種愛和軟弱,而放棄了另一種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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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顯出了羅薩那種粗笨的強大。因為愛會讓拉蒙在她們心中變得異常重要,越愛也就越會讓拉蒙的死掉變得無法承受,這時就需要有更強烈的愛和憐憫,讓她為了解除拉蒙的痛苦,而情願忍受這種失去至愛的痛苦。

所以這部電影裡真正的英雄是拉蒙和羅薩,因為他們都直面了死亡,沒有概念化死亡,而是認知到,對於一個個體來說,自由才是真正最可寶貴的,當自由不在時,生命反而是一種更殘忍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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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另一點來說,個體能夠處理自己的生命,才是真正的自由,而當他非常清醒地處理生命時,既使他的選擇是死亡。

與其在它面前驚慌失措,顏面盡失,不如選擇更有尊嚴的解決之道。這也不是一種消極,而是一種對於自己生命有標準的追求。

而這是這部講述死亡的電影一點兒也不陰沉的原因。它向我們說明,既使再困厄再絕望,你也仍然有選擇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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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它比一般勵志片高級的地方在於,拉蒙面對的最大對手,其實不是惡和冷漠,而是親人們的另一層面的愛。

要放棄這種以「擁有」為基點的愛,而選擇片尾那種以「失去」作為代價的大愛,這是一個異常艱難的過程,也異常動人。

當拉蒙的親人們悲傷地送別拉蒙時,你能感受到那種最深次的情感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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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鏡頭再一次如飛鳥般掠過大海時,拉蒙終於不用從幻想中醒來。最終他是幸福的,他擁有了選擇的權力,並使有了它,他用死讓自己再次成為了生命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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