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我,再初戀一次吧

忘了我,再初戀一次吧

來自《後來的我們》劇照

1

沒想到時隔多年,再一次聽到任珺的消息,是他的死訊。

我從小在北疆以寒冷著稱的小城阿勒泰長大,從離家上大學起,就再也未回去過,也從未產生過任何回去看一眼的想法。

直到高中同學文文打電話給我。

“有件事不曉得該不該提。”

“你說唄,咱倆還遮遮掩掩的?”

“那個,任珺死了,是喝醉了酒凍死在路邊的。”

我把手機緊貼近耳廓,好像這樣能再次確認清楚一些,但文文說的很肯定,他是死了。

在北疆,冬季零下30-40度是常事兒。每年都有活活凍死的人,大多是喝醉了的酒鬼,在冬夜裡癱倒在路邊,第二天就成了一具凍屍。

我能想象出,任珺蜷縮在冰冷的雪地裡,臉上覆著一層薄薄的冰霜,周圍還有一灘昨夜的嘔吐物,人早凍透了的樣子。諸如小時候我躲在媽媽身後,見過的某個凍死在路邊的酒鬼一樣。但我完全沒有辦法把任珺和這樣的死法聯繫在一起。我一直以為,他會平凡地在小城活到七八十歲,娶妻生子,然後默默老去。

2

我第一次見到任珺,只有12歲,讀小學六年級。那一年的九月,家裡發生了很多大事。

先是奶奶生病入院,肺炎,每日咳個不停,只好多觀察一陣子。當時爸爸是某個國企金屬材料方面的研究院,正在聯合兄弟單位做技術攻關,忙的不可開交。媽媽在小城百貨大樓做銷售,要天天在商場裡守著。

我拎著餐盒,沿著馬路行走,穿過小城裡唯一的一座橋。那天,我在家看了動畫片《寶蓮燈》,所以一路上都斷斷續續地哼著李玟演唱的那首插曲,腦子裡還重複閃現著沉香救出三聖母的情節。

一輛軍綠色吉普車撞過來時,心不在焉哼著歌的我沒來得及躲開。一瞬間的天旋地轉,我只記得飯盒被高高拋起,劃了道漂亮的拋物線。再次睜開眼,我躺在地上,眼前是一片湛藍的天空,右腳踝卻刀割一樣一抽一抽的疼。周圍已經有路人圍觀,吉普車上的司機匆匆下車扶起了我。

我默默打量著他,他穿著灰外套,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戴著金絲邊眼鏡,一張臉有著好看的稜角,瞳仁特別清澈,嘴角邊一顆小小的黑痣,並不影響他整體給人的感覺,只覺得他依舊像電視劇裡的男主角一樣好看。

灰外套緊張地蹲在我身邊,看我自己試著坐了起來,總算鬆了口氣。

他開口問我:“還有哪裡疼嗎?”我搖頭。

飯盒!奶奶的飯盒還在原地!我哭著對灰外套說自己除了腳疼,真的沒事,一定要折回去找飯盒。灰外套脫掉我的襪子按了按,確定除了紅腫,沒有骨折,只好應了我這個令人哭笑不得的要求。

低頭看灰外套塞過來的紙條,上面寫的字很好看,當時 還不知道這是標準的楷體,工整而俊秀的寫真:任珺,0906XXXXXX。

爸媽趕到奶奶病房的時候,醫生已經給我拍了片子,站在走廊裡跟爸媽說:“放心吧,小丫頭沒事,還是自己慢慢蹦躂到老人病房的。右腳踝軟骨組織挫傷,暫時不要下地走路,得養一個月。”

媽媽拉著我坐在奶奶病房,質問:“跟媽媽說到底怎麼搞的?”“是我不小心摔的。”“你連我都騙嗎?”媽媽指著我的褲腳問:“摔哪裡了,能把你這半條褲腿都摔成這樣?”這個時候我才低頭髮現,當天穿的褲子,右邊褲腿早都被蹭成了一縷一縷的破布,只好承認:“我是被車撞了,可是我起來的時候,車子已經走了。”媽媽問:“車牌號呢?你看到了沒有?”“沒有。”“媽媽不是教你很多次了嗎?過馬路要小心,如果有車子碰到你,要記車牌號!”

我急哭了回到:“媽媽,我下次被車撞一定記得記車牌號。” 媽媽用指尖戳了戳鮮荷的額頭,“還下次?你還想有下次?”

後來,爸爸找了在附近報刊亭工作的小販,確認了當天撞到我的車子車型和顏色,又託了交管局的熟人,通過沿途某個事業單位裝在大門口的攝像頭髮現了灰外套的車,很快找到了他本人。原來灰外套在這之前,已經與爸爸見過面了。

3

爸爸第一次見任珺那天,是在單位的技術討論會上。任珺作為兄弟單位支援項目的技術骨幹,來幫他們解決難題。當天兩位都是技術出身的男人相談甚歡,如果通過合作交流能順利完成技術攻關,爸爸還能在單位提升一級。

兩人再次見面,沒想到是為了我。

媽媽不同意任珺來家裡見面,特意把約談地點定在院子裡的棋牌室。三人在棋牌室坐定,爸爸心平氣和地跟他說,孩子治病、休養沒花多少錢,只是覺得撞了人就跑,司機總是欠家屬個道歉。

任珺實話實說,解釋當天的情況,但爸媽自然是完全不信的。

我躲在棋牌室的彩色玻璃門後面,伸出頭看著任珺的腳,那天他穿了雕花的皮鞋,很乾淨、時髦,白皙修長的手相互交握,穩穩放在膝頭,指甲也修剪得乾乾淨淨。可我就是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

我怕任珺說出那天的真相,其實是我要他什麼都不用管趕緊走的,又想著如果死不承認,爸媽應該也不會發現吧。

媽媽還在爭辯:“我們家丫頭正是要升初中的年級,這一休息還耽誤功課,我婆婆還在住院,你這一撞,給我們家帶來多大麻煩就不說了,你總不能逃避責任!”說完捅了捅爸爸,“你說話!”

幾輪爭辯之後,任珺抬頭看到了我躲在角落裡哭。

最終,他摘下眼鏡揉了揉額頭,清了清嗓子,選擇自己擔了一切,給爸媽道歉,也賠了醫療費。

在推門走出棋牌室前,任珺回頭說:“老哥,技術上的事兒你不用擔心,我會公私分明。”那個清瘦又挺拔的背影,以及當時任珺說話的腔調,我始終都記得。

半個月後,爸媽鬆了口氣,任珺果然言出必行,把技術報告完整的做好提報給單位領導,在一系列的整改和研究之後,爸爸攻關的技術難題順利解決。不久後,職稱評級結果出來,爸爸順利通過,提了一級,奶奶也逐漸好轉。似乎我們家開始順風順水起來。

4

後來我腿傷痊癒,跟媽媽出門的時候,從大院阿姨們的八卦中或多或少聽到了關於任珺的蛛絲馬跡。原來他整整比我大十二歲,都屬兔。任珺從小就是尖子生,跳過級,20歲就從大學畢業了。但任珺父親走的早,任媽媽一個人把他撫養長大,老太太不願意離開小城,於是任珺放棄了讀研、出國或者去北上廣的機會,成為了小城裡、為數不多的讀完名牌大學後,還選擇回來工作的青年。

任珺學的是材料學,回來沒多久就成為了單位裡的技術骨幹,申請了很多專利,給家裡換了房,還貸款買了車,為人謙遜溫和,在“撞人”這件事發生之前,風評一直很好。

越多知道任珺的事情,讓我越發愧疚和迷戀起他來。

我存了很久的零花錢,算了算跟任珺當初賠償給爸媽的那筆錢差不多了,此時我又長高了些,已經升了初中。

終於在一個傍晚,我選了個偏僻的公用電話,鼓起勇氣打通了任珺留給下的號碼,那串數字早已經和他的名字一起,在那個多事的下午,烙印進了我的心裡。

電話通了,一聲“喂,你好。”傳來,我聽出那是他的聲音沒錯。

我磕磕絆絆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吞吞吐吐道了歉,詢問他是否記得自己。

任珺在電話那頭笑了:“原來是你這個小丫頭。算了,叔叔不能要你的錢,好好讀書吧,這個事情就不提了。”

後來鬼使神差的,我總是隔一陣子就打電話給他,開始就是道歉,後來也聊幾句學習上的事情。如果碰到他媽媽接電話,我就會立馬掛斷。

那一年,QQ流行起來,大概任珺也是怕了我那股執拗勁兒,於是加了我的QQ,隔三差五也閒聊幾句,他還幫我解釋過難懂的物理題。

我們也曾在小城屈指可數的街道偶遇過,我的個頭竄了起來,皮膚也不似小時候那麼黝黑,眉目長開些。有幾次任珺都沒有認出我,但有時他看到了我穿著校服匆匆經過的樣子,還是會點頭微笑致意。

日子就這麼不鹹不淡的過了幾年,我馬上面臨高考,但任珺那個時候有了自己的女朋友,看著他QQ空間裡的合照,我有些生氣,也有些絕望。想他的時候,我就只能盯著QQ空間裡他的照片目不轉睛。

那一年,下崗潮席捲了整個中國,小城也難於倖免。編制緊縮,爸爸盤了個店面,索性辦了停薪留職,做起小生意來。我也一心一意的做考前衝刺,想著既然不能跟他發展處一段戀情,至少也要去讀一讀任珺曾經的大學。

同時,任珺技術主管的位置,在這場單位大調整中,被市裡領導的外甥所取代。他曾想過辭職去大城市,但任媽媽堅持留在小城裡,任珺只好作罷,默默接受了領導調整後分配給他的一線基層崗位,要常出外勤下鄉,薪水自然也低了不少。

我是在高考後的假期,從大院內的流言蜚語裡聽說了任珺的事兒,他被降級的原因除了要給幹部子弟騰位置,還有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領導說他有汙點。我知道,他所謂的“汙點”,就是多年前我的沉默不語,帶來的那一場“肇事逃逸”。

任珺的女朋友,在他工作調整後,果斷和他分開了。在那個年代,閉塞的小城裡,鐵飯碗的工作也是娶妻戀愛的資本。

我沒有想到,當年的隱瞞和謊言,引起了任珺世界裡的一場“蝴蝶效應”。

5

我得知了一切後,再三央求任珺出來見面。他拒絕了幾次,還是答應來見我。

我約他在小城裡的網吧裡見面,選了一個最貴的、靠牆、封閉的隔間。他到的比我早,掀開門簾進去,我鼓起勇氣挨著他坐下。感覺到心跳加快,手腳發麻,但我還是像排練很多遍一樣,說出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告白:“我喜歡你,你知不知道?”

任珺聽了先是要走,但我側身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他侷促地說:“不行,不能這樣,我比你大12歲,整整一輪!我不能害了你。”我脫口而出一長串的辯解:“是我害了你。我喜歡你,所有的男生都不如你。你是我的初戀,這一點,誰也改變不了!”

那一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大約是覺得再不叛逆一次,就永遠沒機會了。

我主動吻了任珺,儘管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回應。

後來,任珺握住我的手說:“可你還小,你應該去見見外面的世界,有各種各樣的人,你要……”我打斷了他的話:“我今年已經18了,我知道,無論我見多少人,以後都只會喜歡你,你也是喜歡我的,對嗎?”我把頭窩進他的脖頸間,也感覺他的頭最終慢慢貼了過來。

高考成績出來,我覺得那個夏天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因為我心滿意足地考上了任珺曾經就讀的大學,任珺在我的影響下,也逐漸開朗起來,我們在QQ上談天說地,發現我們的愛好相似,難得的合拍,我們也偶爾找人少的地方約會,親吻。

但這樣的時光,很快就會隨著暑假的結束而停止。

變故發生在開學前的半個月。那一天,我忘記在家裡的電腦上下線自己的QQ,所有的聊天記錄被爸媽全部看到。

他們立即兵分兩路,爸爸急匆匆的收拾好行李,提前帶著我踏上了去學校的火車,那一天,我哭了一路,甚至來不及跟他道別,留個訊息或者打個電話。我恨自己,把他一個人留在了小城破舊的社區和落寞的秋季裡。

媽媽去了任家大鬧了一場,任珺被迫換了家裡電話和手機,把他和我聯繫的QQ親手移交給媽媽。

我在大學裡不斷拒絕著示好的男生,每天急得團團轉,我徹底失去了一切可以與任珺聯繫的渠道。我知道,任珺是主動放棄我了,因為他一定記得我的QQ號,如果他想要找我,一定有辦法。

後來的某天,我收到了一封郵件,裡面只有一句話:忘了我,再初戀一次吧。我急忙回覆過去,卻發現那個地址已經被註銷了。

6

大二那年,媽媽故意給我看了任珺結婚的照片,告訴我,任珺在一起操作中失了神,切掉了半根小手指,現在不僅是個小殘廢,還結了婚。

我捂著照片哭了,終於把當年的真相告訴了目瞪口呆的爸媽,我的隱瞞和懼怕,任珺的沉默和擔當。然後,我指著自己的心口對媽媽說:“我這顆心,總算是死了,你滿意了?”

從那時起無論寒暑假, 再也沒有回過小城,在那一方有限的天地裡,我懼怕與他有任何相遇的機會。

得知任珺的死訊後,我還是沒有回去。只拜託文文,去任珺的公墓放了鮮花。文文在那裡遇到了任珺的媽媽,她把文文當作任珺的朋友,才道出了後來發生的事情。

那年,我去了他的大學後。任珺一直沒有再戀愛,當然,小城裡人言可畏,也沒有正常女孩敢和“糟蹋”少女的男人戀愛。後來任珺在任媽媽的安排下相親,從鄉下娶了個啞巴姑娘做老婆,也生了孩子,總算過了幾年太平日子。

但有天他下鄉出任務,任媽媽外出買菜,有個窮兇極惡的逃犯洗劫了任珺家。啞巴姑娘發不出聲音,不能呼救,和年幼的孩子被逃犯一起溺死在了家裡用來蓄水的水缸裡。那件事兒後,任珺徹底廢了,酗酒、抽菸、還因為嫖娼被警局抓過。直到這天,他醉酒後和小城歷史上的眾多酒鬼們一樣,把自己凍死在了路邊。

任珺死後,年老的任媽媽住進了小城的養老院,從那天起,我每月都匿名固定打錢過去,負擔起老人所有的費用。但就算這樣,我也總覺得難以償還我對他的虧欠。

我常常做夢,夢裡的我和任珺有時和所有情侶一樣牽手漫步,一起看電影、旅行、做愛,有時又回到了高中時候,我穿著校服,任珺在一旁給我補課,偶爾親親我的臉頰。

任珺祭日的那天,我在網上查了天氣預報,小城難得有了溫暖的天氣。

我對著電腦屏幕上任珺從前用過的,灰暗的QQ頭像,想起很多事情,好的,不好的,都彷彿不曾依賴過。

好吧,那就聽你的,我天上的愛人,我會重新振作,再初戀一次。

-END-

覃月,中南大學英語系畢業,曾為一名專業英語翻譯,現為上市公司職員,愛好寫作。本文系採寫本人表妹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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