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密布的日出

1

這一年,我們市話劇團演完最後一場《日出》,整個演出季畫上句號。大幕一落,團長在後臺揚起胳膊:“哥們姐們,在下宣佈,放假三天。”演職人員在一片歡呼聲中,忽啦啦做鳥獸散。

2

第四天一上班,兩個舞臺隊的,去拆卸佈景,在XX大旅館三樓陳白露的休息室裡,發現有人躺在沙發上,覺得納悶。那個膽子大的哥們,走過去低頭一看,是男演員崔佳,一身方達生的打扮,臉色已經青紫,他伸手放在鼻孔下面,一絲氣也沒有,嚇得媽呀一聲,扯破嗓子喊著:“方達生死了!是崔佳死了,死在陳白露這兒了!”

3

崔佳,29歲,還單著。是話劇團的英俊小生,男演員中的臺柱子,以成功飾演周萍,方達生,走紅演藝界,算是我們市一個知名人物。

《日出》,是劇團的保留劇目,這年重排,由新人賀年執導。他一年前剛從戲劇學院畢業,最初分配角色,崔佳的方達生。他是賀年校友,學兄,比賀年早來劇團三年。他一來,連著三年,方達生由他包了,好像曹禺先生專門為他寫的。

陳白露是伊依,和崔佳賀年從一個學院大門出來的,是他們的學妹。賀年和伊依一起分到劇團,一報到,兩人就把行李箱搬進一間宿舍,兩張單人床拼成一張大床。但沒領證,賀年是無證駕駛。

4

一開始排戲,崔佳自以為是過來人,老資格,沒他戲的時候,捧個大茶缸,坐在學弟賀年身邊,指指點點。賀年臉色就不好看了,皺起眉頭。在排陳白露和方達生的對手戲時,崔佳更有點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乾脆把賀年晾在一邊,一會兒說伊依走位不對,一會兒說她臺詞缺乏節奏。

一天的排練完事,崔佳卻拉著伊依加班。那個演張喬治的,偷偷向賀年打小報告,說他去取忘在排練場的眼鏡,看見崔佳在伊依前胸大腿那裡摸來摸去,他進去,也不放手。

賀年知道張喬治的話,有好幾大碗水份,但是和伊依近幾天床上的消極怠工,進行綜合考察,還是讓他覺得像喝了山西陳醋。

第一幕剛排完,賀年說角色搭配不協調,換了崔佳的方達生,讓他演寶和下處的夥計小順子,只在第三幕露個臉,沒幾句臺詞。

崔佳沒說什麼,伊依卻當著劇組所有人的面,提出抗議:“賀年,你以為你是斯坦尼還是焦菊隱?幹嘛這樣不尊重演員?”

賀年回擊:“我尊重藝術規律,尊重破舊立新。”

賀年給鬧得很沒面子,回到同居的小屋,把一面鏡子,摔個粉碎,隨著嘩啦一聲,爆發一場準夫妻大戰,硝煙四起,火藥味十足。

5

伊依和崔佳的家,同在省內另一個城市,是僅隔一面牆的鄰居。崔佳大伊依五歲,伊依上學早,兩人只差三個年級。伊依念初三,崔佳念高三,都是學校朗誦社的成員,一起表演過詩朗誦,電影裡的對白,話劇片段什麼的,是學校最紅的明星。同學們說他們是現實版的梁山伯與祝英臺,一條街上的大娘大嬸,也都說他們有夫妻相。

伊依的理想是當個外交家,可崔佳考上戲劇學院後,一個月至少有兩封信,且每封信都寫滿五張信紙,一個勁兒地鼓吹表演藝術多麼深奧有趣,可以做個未來的白楊,秦怡,成為偶像,多來勁。伊依經不住煽動,踏著學兄的足跡,也進了戲劇學院,梁山伯祝英臺相聚在北京了。

就在伊依和崔佳一步一步兌現大媽大嬸預言的時候,伊依被一個電影劇組找去試鏡,一道去的,還有導演系的賀年。折騰一陣子,兩個人都沒被劇組看中,賀年卻看中了伊依,認定她是自己另一半的最佳人選,使出十八般武藝,發起一場情戀殲滅戰,而且,這傢伙戰鬥經驗豐富,幾個回合,就取得輝煌戰果,俘虜了伊依的芳心。這個結果,讓伊依總覺得心存愧疚,欠了崔佳一筆無法償還的高利貸。

6

劇團放假那三天,賀年帶著伊依去了遠郊一個度假村。第三天晚上,他們吃了一頓農家菜,賀年喝了當地土法燒製的老白乾,豎起大拇指說好酒好酒,硬給伊依灌進半盅。兩人都暈乎乎的,回到房間倒頭就睡了。

恍惚間,伊依聽有人叫:“竹均!竹君!”她下床一看,是方達生。怔怔地左右環顧一會兒,才認清這裡是XX大旅館三樓,陳白露那套豪華的房間,牆上的鐘,銀光閃閃,指針走動的咔咔響聲,清晰入耳。原來自己已經變成了陳白露。方達生竟然是崔佳。

崔佳說著方達生的話:“天亮以後,坐早十點的車,我們就可以離開這兒。”

伊依用陳白露的話,問:“你有多少錢?”

崔佳代替方達生回答:“我不懂你的意思。”

伊依又用陳白露的話,說:“不懂?我問你養得活我麼?”

崔佳忽然沉默不語,走到桌子跟前,從抽屜裡拿出安眠藥片,背過臉,一仰脖,嚥下藥片。

伊依震驚了,大叫:“崔佳,你幹什麼?”

崔佳用陳白露的臺詞,喃喃自語:“太陽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

崔佳說完,像根拔起的木樁,咕咚一聲倒在地上了。

伊依絕望地呼叫著:“崔佳!崔佳!”

賀年被驚醒了,打開床頭燈:“伊依,你喊什麼?”

伊依坐起來,哭號著:“崔佳死了。”

7

崔佳的自殺,在劇團,在我們市,甚至演藝界,引發的震動,很像晴天霹靂。可冷靜下來一想,霹靂絕不是來自晴天,而是響自兩大片陰雲。一,從事業上說,遭到挫折冷遇,從男一號貶到大群眾,尊嚴像當著眾人給扒掉褲子,露出屁股,丟人現眼,恨不得鑽進地縫裡。二,從情感說,自小就被一根紅線緊緊繫住,決定廝守終身的紅顏知己,當著自己的面,硬是讓別人搶了去,還整日在眼皮底下卿卿我我秀恩愛,這跟挖肝掏肺有什麼兩樣?

劇團有個話癆,圍繞崔佳之死,發佈一番宏論,說:“崔佳看著聰明機靈,其實是個大傻逼。什麼他媽事業情感,再重於泰山,和命比,輕如鴻毛,一毛錢都不值。那對野鴛鴦,一個背叛,一個迫害,夠狠的,你扛不住,也用不著搭條小命啊。退一步,真看破紅塵,可以學習李娜好榜樣,找個大廟名寺,剃光頭髮當個和尚,青燈黃卷的,沒準跟倉央嘉措那樣,除了缺個活佛稱號,還能成為情僧呢。”

崔佳混在被謾罵為大染缸的娛樂圈,行為倒很規矩,一身清白,和什麼按摩女站街女,沒有一點接觸。因為低血糖,他曾經輸過血,愛滋一準是從這個渠道進入他的體內的。他明白,這樣解釋,沒誰會相信,甚至越描越黑。更殘酷的現實是,一染上這個,還有幾天活頭?即使對付活著,打針,吃藥,遭防備,被隔離,看白眼,聽嘲諷,煩惱,憂慮,恐懼,如波濤,後浪推前浪那樣湧來,能有什麼生活質量可言?崔佳的精神支柱,忽啦啦似大廈傾,徹底崩潰了。加上前面那兩條,選擇用自盡的方式了此一生,太悲催,可不走這條路,能找到另外的路嗎?

8

崔佳自殺,劇團不能為他開什麼追悼會,去送葬的也只有幾個老鐵。被公認為隱形殺手的賀年和伊依,不能不去。賀年不情願,是被迫伴隨伊依去的,一是擔心她有什麼意外,二是觀察她的臨場表現,探究崔佳在她心中究竟佔據怎樣的位置。

伊依素面朝天,連淡妝也沒化。黑衣黑裙,黑髮上扎條白色絲帶。去的時候她抱著崔佳的遺照,回來,捧著骨灰盒。裝束,神態,舉止,整個一個標準的遺孀。

旁邊有人低聲感嘆:“這麼年輕就成寡婦了,好可憐。”

賀年在心裡罵了一句:“操你媽。”不知道是罵說話那個人,還是罵伊依。

9

崔佳的老爸,是他們家鄉所在城市的中學校長,教語文出身,裝了一肚子《論語》。整年一身唐裝,特仙風道骨,是城裡著名的鴻儒雅士。

老校長接到劇團打來的電話,先是震驚,隨後馬上轉化為一腔怒氣,罵道:“他媽的,孽障,這樣死,忤逆之舉,有辱家風。”

老伴已經哭倒在地,張開雙手拍打裂縫的舊地板,衝起一股股灰塵。老校長拉著她衣袖,喝道:“哭什麼,起來。”

老伴抹著滿臉淚水,顫顫悠悠站起身,換了素色的衣褲,朝門口走。

老校長制止著:“幹什麼去,回來。”

老伴說:“我去見兒子一面,送送。”

老校長厲聲喊道:“不許去。古人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主動亡命,乃不肖之子,入不了家譜,他已經不是崔氏後人,幹嘛去送?”

老伴眼裡的老頭子,就跟學生眼裡的校長那樣威嚴,甚至有點恐怖,她只好作罷,又不敢痛哭,只能憋住氣,抽抽嗒嗒躺在床上,一整天沒起身。

到了晚上,老太太在十字路口,用磚塊夾住幾炷香,螢火蟲似的小火光,忽明忽滅地閃亮。同時,燒著黃紙冥幣什麼的。那冥幣最少是一億元一張的。昏暗的夜空,飄起紛紛揚揚的紙灰,老太太喃喃哭訴著:“小佳,媽給你送錢來了,你收好。”

10

崔佳被開除了崔氏宗籍,沒人認領骨灰。伊依就把那個盒子抱回來,放在床頭櫃上。

賀年問伊依:“就這麼放著?”

伊依:“你害怕?”

賀年拍著胸脯:“我怕?他活著我都不怕,一盒灰,我會怕?”

大概過了半夜,賀年開了燈,去廁所,回來,只見伊依那邊床頭櫃上的骨灰盒,搖搖晃晃地在動。

賀年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叫:“伊依!伊依!”

伊依睜開眼:“怎麼了?”

這時,啪啦一聲,骨灰盒蓋子頂開了,隨著一股涼颼颼的氣,一個人影慢慢挺立起來。

伊依一下子認出來:“崔佳!”

賀年大叫一聲:“崔佳!”一個轉身,推門跑出去,走廊響起他的嚎叫,“鬼來了,崔佳來了!”

第二天一早,住在劇團這三間宿舍的十來個人,立刻揹著行李拉著箱子,人仰馬翻地逃跑了。

賀年跑的更徹底,去了南方一個藝術學院當了表演專業老師。

11

從此,被稱作鬼屋的劇團宿舍,只有伊依一個人獨霸著,夜裡,崔佳要是來,就變成一人一鬼世界。

這天半夜,崔佳飄飄忽忽,像影子一樣又來了,坐在窗前那張木椅上。伊依盯著他的臉:“佳哥,幾日不見,你怎麼又消瘦不少?”

崔佳嘆口氣:“不瞞你說,沒吃沒喝,餓的。我老媽寄給我不少錢,可我進不了宗祠,沒戶口,也像陽間沒身份證似的,那些錢取不出來,我是兩袖清風,一文不名。”

伊依拿出一包餅乾:“那,你趕緊吃幾塊。”

崔佳搖著頭:“這是人吃的,我現在是鬼,沒資格,我不能破壞了規則。”

伊依擔心的:“佳哥,這樣熬下去,那不餓死了嗎?”

崔佳:“去那邊,已經死定了,不會再死。到了陰曆七月十五盂蘭節,也就是鬼節,能收到吃的用的,我可以深挖洞廣積糧,多攢些。依妹,你早點過來,我這個梁山伯等著和你化蝶呢。”

伊依:“嗯,佳哥,我對不起你。做為人,我背叛了你,沒能結髮為妻。為了彌補,決心當個鬼,與你團聚,你等著,很快的。”說著,一頭撲到崔佳懷裡,卻撲了空,摔到水泥地上。抬眼一看,木椅上空空的,崔佳不見了,像一縷被風吹散的煙,不知道飄到哪裡。

12

話劇團藏龍臥虎,有不少消息靈通人士,而且,耳朵聽到了,嘴巴第一時間就傳播出去。這兩天,崔佳因為得了愛滋病才自殺的話題,成了劇團最熱門的八卦雞湯。

伊依聽到的那個深夜,過了半夜子時,倚在床頭,等著崔佳。沒一會兒,崔佳來了,親切地喊了一聲:“依妹。”

伊依直奔主題:“我問你,你是不是得了愛滋病?”

崔佳一怔:“啊,你知道了?”

伊依:“萬萬沒想到,你這麼埋汰!”

崔佳連忙解釋:“依妹,你誤會了,我那是因為輸血……”

伊依:“輸血?是輸別的東西吧。我一向最愛慕最尊重的人,最親近的人,原來是個偽君子!大騙子!真讓我失望,傷心,你給我出去,以後不許再來!”說著,舉起床頭放著的骨灰盒,狠勁摔在地上,嘩啦一下,散成幾塊木片。

崔佳抱緊腦袋:“我走,我走。”話音一落,像被颳走的陰雲,沒了影子。

13

第二天,伊依沒什麼要等待的了,早早鑽進被窩,打算補回缺少的睡眠。到半夜,聽到門響,她抬起身,見進來一個人影,狠勁拍著床邊說:“你怎麼又來了?出去!出去!”

黑暗處,傳來溫柔甜美的女人聲音:“小妹妹,我不是崔佳,是阮玲玉。”

伊依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果然是個亭亭玉立的美女,她認出來了,是演過《摩登女郎》許多電影的影后阮玲玉,急忙下床,把椅子放在她身邊:“阮姐姐,失禮,快坐,你怎麼來了?”

阮玲玉坐下,拉著伊依的手:“我來,是想用我做人和當鬼的兩種經歷,給你當一把老師,是反面教員那樣老師。”

伊依說:“阮姐姐,你是天上掉下來的女神,你讓我受寵若驚,願意當你的學生。”

阮玲玉說:“你知道,我和你同歲那年,二十四歲,沒頂住人言可畏的壓力,自殺了。小妹妹,現在我明白了,那太傻太愚蠢,我把腸子都悔青了。若多活三十年,不會輸給白楊秦怡,能在銀幕上留下多少形象啊。小妹妹,你可別踏著我的腳印走,為你的佳哥殉情,化蝶雙飛,聽著浪漫,可不值得。梁祝是反抗惡勢力,你反抗什麼?崔佳已經成鬼了,無法再做人,你還要搭進去雙飛,絕不會有人給你們寫小提琴協奏曲。”

伊依說:“阮姐姐,我和崔佳這段感情,已經了斷了,我有了認識。”

阮玲玉說:“小妹妹,光有認識還不夠,你得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走到陽光底下,挺直腰,昂起頭,振作起精神。記住,天生我才必有用,來一趟人世,一定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小妹妹,看你,條件多好,有顏值有氣質有才華,許多話劇,電影,等著你演呢,真的是有詩意和遠方。我為你急得語無倫次了,還得嘮叨幾句,那個賀年,是個狂傲的傢伙,可有識別力,他看出崔佳有軟肋,難成大器,你應該理解。”

伊依拱起雙手:“阮姐姐,聽你一席談,真是勝讀十年書,謝謝你的開導。”

阮玲玉從椅子上站起來:“我來,就是送給你一副清醒劑,希望像佛門弟子說的,醍醐灌頂,恍然大悟。”說完,抬起白白的手掌,在伊依腦門上輕輕一拍,伊依卻覺得有銅錘擊了腦殼,差點倒下去。同時,擠壓在心裡的團團烏雲,立馬散得乾乾淨淨,現出紅彤彤的陽光。

她想對阮玲玉說什麼,阮玲玉卻搶先說:“一會兒,還有人來。”一眨眼,已經不見了她豔麗俊俏的身影。

沒多大功夫,伴著陰氣,真來了一個人,也是位女士。

伊依打量她一眼,問:“你是誰?”

那人說:“伊小姐,你當然不認識我。我是好多年前《日出》裡的小東西,現在頭髮都白了,成了老東西。”

伊依又問:“你來,有事?”

老東西說:“是崔佳讓我來的。他想明白了,叫你過來當鬼陪他,不通人情,也不通鬼情,是他太自私,向你賠禮道歉。另外,不管什麼原因,他畢竟得了愛滋病,不能連累你。而且,我們……”

伊依又問:“你們怎麼?”

老東西有點不好意思,青白的臉變紅了:“我也入不了家譜,和他一樣,是孤魂野鬼,門當戶對。我得過梅毒,崔佳得了那個病,誰也不吃虧不佔便宜, 也扯平了。所以,決定在那邊成個家。崔佳讓我把喜訊告訴你,你就斷了想他的念頭吧,好好在人間過日子,演好戲。就這事,拜拜。”說完,轉身離去。

這一夜,伊依睡得好香,一覺睡到大天亮。

14

賀年拿出好多張劇照,指著女一號:“就是她,伊依。”

陰雲密佈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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