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白林:每個經典,都曾是創新

時白林:每個經典,都曾是創新

時白林:每個經典,都曾是創新

——專訪著名黃梅戲作曲家、前中國戲曲音樂學會會長時白林

時白林:每個經典,都曾是創新

和89歲的時白林先生聊天,你覺得他至少比89歲年輕一半。他簡直是一個年輕人。

身杆筆直,行為紳士,語速輕快,思維銳捷,混合著北方人的豁朗與西方式的幽默。你常需使勁跟上他,在記憶洪流與思維浪潮裡飛速穿騰,只為不被他丟下太遠。

採訪開始前,他需要和其他客人處理一小會工作。他戴上大大的耳罩式耳機,熟稔地操作電腦,使用網絡,姿勢神態乾脆利落。

我悄悄步開,參觀他的音碟架。巴赫和德彪西的交響,詠歎調與鄉村民謠,江南絲竹或詩情洞簫,一切顯示著耄耋屋主的人生構成;而它們的主人,也改變著千千萬萬個家庭、資料庫、藝術館的音碟架。

時白林,身攜“中國著名戲曲家”、“黃梅戲創作泰斗”、“戲曲音樂終身成就獎第一人”等頭銜,可他不喜歡別人喊他“泰斗”,他說那是過譽。春光正好,我們開始這場午後傾談。

成長中的音樂邂逅

1927年,時白林出生在蒙城縣偏僻的嶽坊鎮上的時莊。他的童年和各種樂器有關。

時莊三個小村子只有二十多戶人家。農村沒什麼娛樂活動,他三四歲時聽到鄰居在彈棉花,那節奏感好聽,有鼓點音高。他喜歡,鄰居棉花一彈起來他就去聽。四歲時,渦河上的洋船拉來了北方的琴書,一人在後面拉胡琴,一人在前面敲揚琴,時白林也覺得有意思。紅白喜事裡的嗩吶班子他也是聽眾,他喜歡笙,和人家學吹笛子。母親反對:不許吹笛子,這是要飯的。不得已,時白林和哥哥們學起了柳琴和中山琴。

哥哥們教給時白林一段中山琴演奏的基礎小調,那小調工整大方,讓人一聽難忘。長大後他才知道,這是漢族傳統樂曲裡最具代表性的一首,叫《孟姜女調》。這段小調在“宮商角徵羽”與“起承轉合”上的韻律規則,給了時白林最初的啟蒙。

時白林在一片荒蕪中抓緊每一寸音樂營養。這荒蕪包括貧瘠的舊時鄉村娛樂生活,但它也蘊藏著拉魂腔、淮北花鼓和河南梆子;也包括戰爭爆發後世事的殘酷慌亂,但它也誕生出《義勇軍進行曲》、《太行山上》……

中學,時白林就讀太和縣的國立第二十一中學。在兩三個人共用一本教材上課的艱苦流亡歲月,“音樂”已是難覓蹤跡的奢侈品。時白林向老師討學二胡後,和同學們逮蛇砍竹,自制二胡。或者翻牆頭去看戲班子的京戲或梆子,每次被戲院的人驅趕時竟有一些小快樂,“小孩子嘛,大人這邊一趕,又從那邊翻進去接著看。”

學校流亡到了陝西藍田,這時時白林對音樂的探取更加多元。秦腔迷倒了他,成為他一度最愛的戲曲形式;學校附近有個教堂,美國牧師的手風琴又讓他如獲至寶,“這個樂器帶來的美感和之前接觸的所有民族樂器都不一樣”;在學校,他成為千餘人的演唱指揮,每週指揮全校演唱愛國歌曲的時候,是他的節日。

他也因此,離他要投身一生的事業越來越近了。

藝術的鋪墊

時白林:每個經典,都曾是創新

高中畢業後,時白林參加了渡江戰役支前工作隊。戰役結束,時白林來到合肥,憑著一手好樂器,進入皖北青年文工團。彼時的時白林,隨身揹著一把京胡,痴迷於《良宵》和《空山鳥語》,《四季歌》和《秋水伊人》;也沉醉於小提琴這種剛剛接觸的西洋樂器中,“每天都恨不得鑽到小提琴的F孔裡去”。在上海音樂學院幹部專業班招生考試中,時白林順利過考,教出過聶耳的小提琴老師王人藝卻建議:你的手部條件不適合小提琴,不如去學作曲。那是“師言大過天”的年代,時白林老老實實放棄了熱愛的器樂演奏,轉投作曲,開始了他的作曲生涯。

在上海音樂學院不到兩年的時光,時白林如魚得水。賀綠汀時任院長,在他的帶領下,時白林接受著上海最好的音樂教育資源,恩師賀綠汀的德藝也影響了時白林一生。

“莊子說,人,生也有涯,知也無涯。在上音時,才俊眾多,甚至不乏很多‘神童’,我學音樂的起步太晚了。所以直到現在,我每天依然會固定地聽音樂、讀書。覺得自己永遠學不夠。”

1953年,時白林畢業回到合肥,進入省文化局的音樂工作組。到了組裡第一份任務,就是整理合肥“倒七戲”的音樂。他不到一年就整理出厚厚一本。可在送去出版社中途,手稿竟被人弄丟了。他也不氣。他有著常年抄《心經》的習慣,從幼至今。他從小就知道“人心要寬容”。

他立即投入到第二本書——《從“拉魂腔”到泗州戲》的收集與創作工作中。時白林對地方戲曲的理論研究漸入佳境。緊接著,他花費了八年,一本洋洋灑灑而嚴謹致約的《黃梅戲音樂概論》出版,成為中國黃梅戲教育的重要教材。

時白林:每個經典,都曾是創新

結緣黃梅

黃梅戲。作為一個北方人,時白林對黃梅戲的瞭解並不多。“第一次聽到黃梅戲,是50年代初在安慶的江邊大堤上,只有簡單的鑼鼓伴奏,全是男性在表演,沒有坤角,語言難懂。還沒聽完,就被同事拉走了。”兩年後,他在上海音樂學院聽到嚴鳳英、王少舫、潘璟琍、丁紫臣演出的《打豬草》《藍橋汲水》和《天仙配》的“路遇”,驚為天人。很快,他與“黃梅戲”的距離更近了——1954年,時白林被省文化局安排參與黃梅戲編曲。

“我那時候籍籍無名,而嚴鳳英已經是個角兒了。我被喊進領導辦公室和他們見面,局長楊傑正要介紹我,嚴鳳英一下站起來說,這個人我認得、認得!其實只是兩年前在上海有過一次採訪的接觸,她一下就記住我了。”

就這樣,時白林與王文治、方紹墀一起,完成了當時的第一份黃梅戲編曲任務——《春香傳》的作曲,也達成了與嚴鳳英、王少舫的第一次合作。而這面臨的,是一場“改革”。

“當時的省委書記說,‘文化需要改革,不要怕’,我聽到這個就膽大了。”本來只是一把胡琴加把笛子、最多再加一把笙的黃梅戲配樂,在時白林的改編下,首次使用大樂隊進行配樂。他從省委、省政府大院找來事務寥寥的儀仗隊,和隊長商量:“你們的二胡、琵琶我要;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單簧管、雙簧管,我也要。”全然不顧儀仗隊長不可思議的眼光。

這是西洋樂器第一次進入黃梅戲的聲音世界,也是黃梅戲在歷史上第一次使用總譜演出,“演員唱的每一句也都是精心創作過的,不再是傳統演繹方式的‘三打七唱’、‘張口就來’了。”西洋樂器的加入也帶來了編曲的西化,時白林為黃梅戲演奏加入了“和聲”和“復調”,“中國傳統音樂是單旋律的線性思維,加入和聲後,音樂變得更有厚度了。”

這一場藝術的創新讓當時的知識分子趨之若鶩。《春香傳》在剛剛建成的江淮大戲院連演40場客滿,現場每天擠滿了掛鋼筆、戴眼鏡的人。“我們讓樂隊現場演奏,我任指揮,樂隊坐在樂池裡,演員在前邊唱傳統戲曲。這在當時太新鮮了。”

第一部戲,時白林出名了。緊接著,他又為小舞劇《劉海戲金蟾》作曲,在北京演出再次獲得滿堂彩。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每個註定經典的作品,都在某個節點等待著它的創造者。“1955年”就是這樣一個節點。是時白林的,也是黃梅戲的。

28歲的時白林在上海遇到了上影廠的著名演員兼導演石揮。廠方決定把黃梅戲《天仙配》製作成舞臺藝術紀錄片,石揮野心蓬勃,希望將其做成中國電影第一部“歌舞故事片”:“石揮不僅想以電影的形式讓大眾熟悉黃梅戲,更想以此將黃梅戲推向國際觀眾的視野。”就這樣,時白林與王文治編曲、作曲,葛炎任音樂顧問,陸洪非任劇本改編,嚴鳳英、王少舫主演的《天仙配》由此誕生。資料上這樣記載這部電影:“1958年底時僅祖國大陸的觀眾就多達一億四千萬人次之多,創造了當時票房的最高紀錄;灌製唱片發行量居全國第一,唱腔選段的發行突破萬冊。”而其間“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也成為大眾心中“黃梅戲”的代表性唱段。

石揮的“野心”成真了。而作為這部音樂電影靈魂人物之一的時白林,也真正地“火”了。

接下來,時白林編曲、指揮了1958年的黃梅戲電影《春香鬧學》及1959年的《女駙馬》;1963年,與方紹墀作曲的電影《牛郎織女》問世……五十至六十年代,時白林高產而繁忙,遞進著自己的藝術之路。

時白林的原則是,絕不重複自己,藝術重在創新。《天仙配》中他與王文治等運用了男女聲二重唱;《黨的女兒》中運用了女聲二重唱及女聲三重唱;《江姐》中,西洋歌劇的“主題音調貫串法”被首次運用於黃梅戲;幼時那首《孟姜女調》中的“正月裡來是新春”又被他運用到黃梅戲的舞臺劇與電影《孟姜女》中,作為主體貫穿音調使用……

從“創新”到“經典”

在時白林對黃梅戲音樂的創作中,對於他“創新”的質疑從來不少。五十年代他和嚴鳳英、王少舫的“鐵三角”成立之初,一些創新表現手法,在片場被導演臨時喊停、在報紙上被人批評為“藝術改革粗暴”,甚者更言時白林“手裡拿的不是筆,是刀,是對黃梅戲在濫砍亂殺”……“好在我有最好的搭檔——嚴鳳英性格潑辣,王少舫儒雅但血性,他們為我頂住不少壓力……”“鐵三角”就這樣互相鼓勵,將一個個大膽的藝術想法,堅持成為藝術史上長留的經典。

“你知道,黃梅戲從來沒有任何流派,就是因為它一直在變化;但戲曲中現代和傳統的衝突如果太割裂,也不行。怎麼在創新中保留傳統的特色和韻味,這很難。”

嚴鳳英突然離世後,時白林悲痛不已,一度想離開黃梅劇院。正當時,時白林自己也開始經歷長達六七年的政治批鬥。1972年,時白林重新回到工作崗位,從最初不被允許作曲,便重新去學習樂隊演奏中最基礎的打定音鼓、吹圓號;到重拾創作之筆,為新編歷史劇《孟姜女》作曲……時白林的藝術人生又漸漸復活,直至耄耋——78歲高齡創作黃梅戲《雷雨》的作曲,創作編著《黃梅戲新腔選集》、《黃梅戲音樂概論》等著作,87歲還出版了《黃梅戲唱腔賞析》、《黃梅戲名段精選•樂隊總譜版》兩書……

1993年10月,由政府牽頭的“時白林聲樂作品音樂會”在合肥舉辦,周巍峙、賀綠汀、孫慎、賴少其、朱踐耳、丁善德、桑桐、陳銘志、江明惇等的題詞,多場學術的研討,二百多位演員對時白林作品的演繹,高徒吳瓊、馬蘭等的傾力助陣……這是專業領域對一個藝術家的最好褒讚。“可是我只是個作曲的,多大貢獻真的談不上。黃梅戲經過200年的成長、發展到成熟、繁榮,一切都是適應生長、與時俱進的。它的美不是某個個體就能決定的。”時白林淡然說。

最後,我們聊到現在年輕人的音樂環境。時白林比我更先提到年輕人喜歡的搖滾、rap、blues……我問,在這樣的環境下,戲曲的傳承怎麼辦呢?“那不用擔心,各有各的路,競爭當中求生存,不是壞事,外來音樂形式不是洪水猛獸,不需要牴觸。比如rap,我可能無法接受,但我絕不反對人家,存在即合理。”停了停他接著說,“我們要學會尊重每一種存在。”

目前,時白林在合肥宣城路一片不能再普通的單位宿舍大院過著簡單的退休生活。很少看電視,除了科教、音樂和戲曲頻道;每天固定時間聽音樂,貝多芬、莫扎特的交響樂或中國古典、現代音樂,有時會一邊聽一邊對著人家的總譜;用微信和遠在海外的孫輩聊天;下午四點半準時去體委打“華佗五禽戲”……

採訪結束,已近黃昏。我方發現我已打破了老人今天的健身日程。同樣著名的太太丁俊美在一旁輕聲:你今天還是不要外出了吧。時白林也笑著輕聲諾:好,好。

客廳的鋼琴上方,一幅匾在夕陽中亮目。那是1994年時白林隨省黃梅戲劇院訪問臺灣時,陳立夫先生給他題的四個字:至誠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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