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往事——涇川王母宮山記事

小城往事——涇川王母宮山記事

涇川縣王母宮山

我的家鄉是坐落在中國西北東南隅的一座小城,一座小的不能再小的小城。談起自己的故鄉似乎沒有什麼歷史名人,文化古蹟令人稱道的,倒是在縣城西頭有一座山,名曰回山。傳聞為周穆王與西王母歡宴與此,所以我們當地人都直接稱之為王母宮山或西王母宮山。錐形的山體常年被一身綠色覆蓋,這倒是在我們西北很少見,山頂依稀可見幾座古瓦廟宇,不過至今我仍未上去過,不知道上面是否真的會有西王母。

記得今年過年回家返回銀川坐車從山腳下的312國道經過西王母宮,當回中山三個曲曲扭扭的大字劃過我的視線時,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些往事和一個個故人,當我迅速地回過頭想再看一眼的時候,回中山亦不知所蹤。倒是那些事和那些人卻在這一霎倍加清晰。我想這一定是個悲傷的故事。

回中山和西王母的故事最先是我小時候從我們鄰居嬸嬸的口中得知的。當時我還小,四五歲的樣子。嬸嬸的身世很悲慘,和我媽媽是同鄉,之前嫁過一個丈夫,但是離婚了,聽說是因為一連生了兩三個女兒,生不出兒子被前夫連同嗷嗷待哺的小女兒趕回了孃家。最後又經過我姥爺的介紹嫁給了我們鄰居一直未婚的伯伯。可能是精神上受了刺激,加上生活貧窮,總之,從我有記憶開始,鄰居們在背後裡都叫她瘋子。但是,小時候我並未覺得她與其他人有什麼不同。她長的很高,很結實幹活很賣力。聽媽媽說坐月子的檔口也經常下地幹活。小時候見她不多幾次,總是笑呵呵的拉著老家的架子車不知疲倦的來回跑著。但是每到夜裡,尤其給伯伯生了兒子之後,總能聽見嬸嬸在房裡啼哭倒是真的。由於我們兩家只有一牆之隔,哭聲聽的很是清晰,邊哭邊叫著兩個女孩名字,可能是她之前生的又被前夫送掉的女兒名字。這輕聲的啜泣在夜裡著實蠻嚇人的。剛開始一直是一個人在哭泣,再後來就傳出了伯伯和叔公的罵聲,再後來又漸漸夾雜了皮鞭和其他毆打的聲音,哭啼聲也越來越響了。不過白天的時候,嬸嬸還是拉著架子車匆忙地從我們家門前來回走過,疤痕越來越多的臉上時而表情緊張,時而又喃喃自語。

記得一天下大雨,鄰居的院子裡又傳來了一家人你爭我吵的打罵聲。總之自從嬸嬸嫁到伯伯家後,吵架哭聲總是會傳來。不一會兒,哭聲開始從院子一直往外移動,我聽到嬸嬸可能是跑出來。,於是我冒著雨驚奇的跑了出去,看見嬸嬸一瘸一拐的在前面跑著,伯伯手裡攥著一根粗繩追在後邊,然後叔公叔婆二伯還有她帶過來的小女兒站在後邊,看著。叔公舉起手指著奔跑的嬸嬸邊叫罵著“我就不信了,給我往死裡打,死了我賠。”然後後邊的其他家人跟著七嘴八舌的也小聲嘟囔叫罵著,奇怪的是連她帶過來的親生女兒也雙手叉腰,嘟起嘴跟著大人不知罵著什麼。不一會,嬸嬸便被反綁著手仰在地上被拖了回來,泥巴濺了一身,勉強看出人形。拖到叔公跟前後,叔公便一腳踹了過去,沒想到年邁的叔公力氣這麼大,嬸嬸便被一腳踹到已積滿水的樹坑裡,然後又被伯伯拉了上來,伯伯舉著平時趕騾子的皮鞭高高舉起一聲一聲的抽打著,雨仍在淅淅瀝瀝的下著,這一聲一聲響亮的鞭響,猶如那灰濛濛的天空閃電在嘶吼。我嬸嬸的叫聲也是此起彼伏不停哭喊著。我聽到周圍的鄰居們的大門聲吱扭吱扭的響著,然後那些年邁的奶奶或年輕的媳婦們,躲躲閃閃的探出半個腦袋看了幾眼便又迅速縮了回去。叔叔伯伯們抗個鐵鍬出來站到路邊“吭吭”咳嗽幾聲偷偷看幾眼便也重新關上大門回去了。爸爸媽媽趕了出來,我便被媽媽拉了進去,然後聽到爸爸不耐煩地勸阻到“好啦,別打了.....”。媽媽邊拉著我邊憤憤地說到“生了孩子坐月子,不給照顧好就算了,還這樣打,太不是東西了。”爸爸在後邊訓斥到“你胡說什麼,快進去。”然後媽媽又罵到“你們這些馮家人真是的,都這樣了誰看不見,生了兒子就扔在房子裡不管了,連油和菜都不給吃。”爸爸瞪著媽媽不再做聲,我想可能媽媽說的是真的吧。然後媽媽就時不時的在爸爸跟前說著,叔公和叔婆是怎麼折磨嬸嬸,不給吃飯或者就給吃雜糧或者沒有菜沒有油。然後讓爸爸出面管管,爸爸有的時候訓斥媽媽,有的時候也無奈地說著“清官難斷家務事,自己沒法管。”之後幾天伯伯家安靜了許多,媽媽驚訝的問爸爸是不是被打死了,爸爸又是一陣訓斥,說是病了。再後來幾天嬸嬸家熱鬧多了,敲鑼打鼓吹喇叭,門前連貼帶掛被搞的花花綠綠的,那個破敗的大門也被拆了往東邊挪了挪。媽媽說是叫的陰陽風水大師在給治病,然後又搖頭遲疑地說道“生病了不去找醫生,這個能靠住嗎?”我隱約記得,我們那個村子大部分人一直很迷信,尤其像那些經常胡言亂語的精神病患者,在我們那個偏遠的村裡一直被當做是中邪類似的怪病,聽說嬸嬸老家有個神水潭很是靈驗,誰家有類似的怪病或者疑難雜症了,總要千里迢迢去取上一瓢喝上幾口。當然那個時候我也分不清哪些是屬於封建迷信哪些屬於文化傳統。就這樣熱熱鬧鬧的折騰了幾天後,哪些大師們便撤走了,嬸嬸倒也是出門了。接下來的四五年裡,就這樣,伯伯家千篇一律的重複這些故事,吵架,打架,哭喊然後就叫些法師做法事,毫不知疲倦。我也在這一陣陣的啼哭和打罵聲中漸漸長大了。在我大概十多歲的時候,記得那天,太陽很是燦爛,我坐在自家大門門檻上乘涼,嬸嬸便連跳帶唱的扭了出來。唱的是一些我們西北的秦腔夾雜著一些流行歌曲,強調很是奇特。她衣衫襤褸的跳著秧歌,一會唱歌一會像那些法師一樣咿咿呀呀地念著不知什麼經文。她看見我,便停了下來,朝我走了過來。我看著她笑眯眯很是慈祥地向我靠近,但不知為何,我並未害怕。似乎記憶中這是她與我最近的一次接觸,聽媽媽說小時候她還報過我,只是平時看著她髒兮兮的衣服總感覺很彆扭。但是那天,我突然覺得她慈祥的眼神雖然毫無光澤,但是與我媽媽的眼神並不二異,我甚至感覺到了更多的哀傷和同情。她兩腿一伸坐在我對面的太陽坡裡,陽光照著她修長凌亂的黑髮,我看見幾只蝨子被曬的四處亂竄。

“我是西王母的女兒,我媽在的時候沒人敢打我,我媽帶著我經常吃白麵饅頭,還有吃不完的油。天天吃麵”我驚奇地聽著在思考這到底是不是真的。“這裡壞人太多了,都打我,我遲早要帶天兵天來報仇的。”她自得其樂地說繼續說著“你知道嗎,我以前住在回中山王母宮的時候太上老君都要給我下跪,哎,早知道壞人這麼多,我應該讓太上老君教我武功的。”“你去過我們家嗎?好多亭臺樓閣,很多丫鬟”她一邊說著,一邊向我們院子裡我們家的雞舍望著出奇。然後她一躍而起便從我身邊躥了過去,飛快的拿著雞籠前的雞蛋一個個放在自己攬起的衣襟裡。我嚇的站了起來,剛打算阻攔,爸爸說“算了,讓她拿去吧。”嬸嬸先是站著驚恐的望著我和爸爸,聽到爸爸這麼說,便嘿嘿的笑了起來。她抱著幾個雞蛋又坐回了原地。

“來!凱凱,嬸嬸給你說。我們家不缺雞蛋,改天我派人給你還一大筐。”我突然心生同情又坐回了門檻上,“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她望著手裡的雞蛋,一個一個數著,數著數著又哭泣了起來“我想我們家囡囡了,為什麼不讓我看看呢,嗚嗚......都打我,我去了合道(可能是指她前夫家)打的不讓看,回來了半馮家(我們老家的俗稱)又打我。嗚嗚……他們肯定打囡囡呢,囡囡不知道有沒有雞蛋吃,嗚嗚……”“我要做雞蛋給囡囡送去呢……”

然後她突然抱著雞蛋轉身飛快的向伯伯家走去。我望著她一瘸一拐的向回走著,影子的被強烈的太陽光拉的越來越小,最後縮成一團,一個轉彎便消失不見了,似乎被那炎炎的太陽吃掉了。我再抬頭看了看太陽,但是刺眼的光使我不敢直視。不一會,伯伯家又傳來了嬸嬸的啼哭聲和他們一家人的叫罵聲。吵了很一陣,便就只剩下嬸嬸那陰陽怪調的唱歌聲音了。第二天凌晨不知道幾點,家裡的大門被急促的敲打著,原來是嬸嬸半夜用梯子翻牆走掉了。伯伯詢問著爸爸,然後爸爸進來,問躺在被窩的我,白天嬸嬸有沒有跟我說什麼。我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媽媽憤憤地說“不要管了,跑了才好呢,跑的越遠越好。”爸爸唉聲嘆氣說著“我出去幫著給找找看,便跟了出去。”我望著天花板想著嬸嬸白天跟我說的話,默默的想“去吧,回到西王母身邊吧,我想這裡你肯定呆夠了。”

過了幾天,我和嬸嬸那個已經七八歲的孩子,在家門口玩耍。看見一輛白色的漂亮的車聽在了伯伯家門口,聽爸爸所是民政局的車。然後就從越聚越多的人群之中得知,嬸嬸在離王母宮山不遠的312國道邊的水溝裡被發現已經死去好多天了,聽說被無數的車輛已經碾壓的不成樣子。嬸嬸的孩子個子太小,好奇地望著人群,使勁往進擠卻怎麼也擠不進去。他好奇地問我“我們家怎麼來了這麼多的人,發生什麼事了?”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拖著他的小手說“別看了,我帶你去玩吧!”

“好啊,去哪裡玩?”

“你去過王母宮山嗎?”

“沒有去過啊,好玩嗎?”

“我也沒有去過,我們都太小了,等我長大了我帶你去玩吧?”他咯咯的笑著。

只是至今連我自己也沒有真正登上過王母宮山,每當從王母宮山腳下走過,總是能想起那個時候嬸嬸那張表情豐富的臉,以及她那些天馬行空般的話語,還有對於那個小弟弟的諾言,總之能想起很多多。而也漸漸的明白,當時嬸嬸那瘋瘋癲癲的言語中透露出的,只不過是一個平凡甚至渺小的女人或者母親,發自靈魂深處那令人不禁心頭一顫的無助和無奈。而那些在被毆打和拉扯的日子裡,那一次次在我不遠處伸出的掙扎的雙手,又是多麼需要有人去緊緊而結實的握著,然後憤憤地擋在她單薄的身前,向著這個世俗到庸俗甚至無恥的小村莊,和那些罪惡的禍首以及那些隱藏在牆角門縫的看客們,振臂一呼!但是,正如那些曾經被嬸嬸寄託厚望的天兵天將和王母娘娘一樣,包括我在內,沒有一個人在她需要的時候,堅定地走出去!不知嬸嬸有沒有如此希望過,而又因此失望絕望過。每每想到這裡,總難免心生愧疚和不解。於是,嬸嬸死去已經很多年了,每當我如今天般經過這裡,巍峨的王母宮山季蔥蔥郁郁依舊。我總是在想,不知當嬸嬸虛弱的身軀在王母宮山腳下飄蕩的時候,然後轟然倒下,看著遠處的車子越靠越近的時候,西王母在哪裡?我這個可憐的瘋嬸嬸直到最後一次跌倒,都沒有一個人去把她扶起來。但我想這最後一剎那,在離她的西王母母親最近的地方,她一定是安心的閉上眼,然後回家去了,哪裡的家一定和睦而祥和。我突然想起,嬸嬸喪事的那一天,偶然聽到村裡的幾個幫廚的女人們怯怯地圍在一起說道”死了也好,不受罪了。“我承認當時也曾傷感的默認,然後木然地從她們身邊走過,消失在在酒席間觥籌交錯的人群裡。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不時看到類似的故事在我的周圍又在不停的發生著。越來越多的不解,困惑和愧疚也越來越重的附著在我的心底揮之不去。我想,我可能是應該找個機會登上王母山頂了。

時間過去很久很久了,我已經有無數次地像這樣,從王母宮山腳下走過,但是至今我仍未上去過。不知道上面是否真的會有西王母,但我想應該沒有吧!

我想這一定是個非常悲傷的故事,卻發生在一個從不懂的悲傷的小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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