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羣沒有故事的女同學

一群沒有故事的女同學

中學時代挺遙遠的。中間的距離隔著我和我兒子的時光,他都長到了馬上該上中學的年紀。跳過這三十年的空白處,覺得今天的孩子們活得真洋氣。

我在南開大學出生,作為職工子弟順理成章地上了南大附小、南大附中。所以成長曆程毫無新奇可言,那些同學和老師經常能在路上遇見,根本不用走出校園,就像生活在一座孤城裡。

我們的青春期就是在那樣一個時代開始了。初一的女同學們彼此最關心的一個重大問題就是“你來了嗎”。這句話像一句暗號,大家自動分成兩個陣營,“來了的”和“沒來的”。體育課上,終於有人拿來了假條,我們第一次讓家長證明自己的孩子“身體不適,免上體育課”,交完假條,從體育組出來的女同學會驕傲地跟同伴會心一笑。

“沒來的”人數越來越少,源於自卑的壓力也越來越強烈,我就是其中之一。儘管“來了的”女同學很大方,給“沒來的”女同學非常細緻地講了她身體的感受,但她說得越詳細,我們越期盼這樣的“倒黴”能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就越發自卑。

當全班沒有故事的女同學都“來了”以後,氣氛明顯愉悅了,大家終於都鬆了一口氣,隨大溜兒的感覺真好啊!

男同學開始長鬍子的時候,女同學原本鬆鬆垮垮的襯衣顯得緊了。那時候還沒有“維多利亞的秘密”,而且我們的審美標準向平胸傾斜。所以,在我慶幸多穿一件背心就能掩蓋住自己曲線的時候,有一位女同學自己動手做了一件特別緊身的小坎肩,在胸口處有一排白色紐扣,再罩上一件背心,束胸效果很顯著。我們紛紛回家效仿。

我們是一群特別有責任心的女同學,體現在我們有大局意識,打心底裡不願意給班集體抹黑。不像男同學,總是故意製造爭端引起各方注意,以為當眾被揪到前面挨批或在大喇叭裡念檢查,就是少年英雄主義了。

因為教學樓內有值班老師檢查學生是否遲到,最後的考勤會影響“流動紅旗”的去向。有一天,我們正在上第一節課,忽然窗戶上趴著一個陰影,在老師轉身寫板書的時候,她開始敲窗戶。我們的教室在二樓,一個身單力薄的女同學為了不給集體榮譽抹黑,愣是從教學樓外面爬上來了!裡面的同學都不淡定了,尖叫著幫她拔護欄外面的腿和鞋,幸虧那時候吃的都不太豐富,女同學們就算髮育,也跟練過縮骨術似的,給一個縫都能鑽進來。那堂是化學課,老師都已快到退休的年齡,哪見過這個場面啊,她轉身寫個公式的工夫,就從二樓窗戶爬進來一個披頭散髮的孩子,她“嗷”的一聲跑出去,估計到教務處彙報去了。班裡的同學們萬眾一心保衛“流動紅旗”,決不出賣沒有故事的女同學。所以,在年級組長和校長進來之前,大家已經進入了學習狀態,誰都不承認剛才的那一幕,化學老師眼裡長時間保留著恐懼。

我們很抱團,不允許班裡任何一位同學的學習掉隊。我的物理成績是最差的,所以,我的物理卷子分數基本隨緣。某次期中考試,打老遠我就看見自己卷子上的紅色數字了。我覺得特別自然,可是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們不願意了,對於57分這樣的成績,她們認為一定能從卷面上找出幾分,讓成績變成藍色。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找出了老師誤判的4分。她們讓我去找老師,我舉著卷子出發了。

老師一個月沒洗的頭髮打著綹,一簇一簇閃著油光。我等他注意到我站半天了,才敢遞上卷子怯生生地說:“老師,有一道題您判錯了,您能給改過來嗎?”老師一把拽過卷子,看了一眼我用鉛筆圈起的題號,那個鉛筆印兒都充滿了謙遜謹慎,好像生怕稍微一使勁就能表達出對老師的不滿。老師推了一下眼鏡,把題上紅色的大叉號改為對勾,就這麼一下,我鬆了一口氣。頭髮打綹的男人嘴角歪著,不冷不熱的笑從裡面滲出:“題是你剛才改的吧?”在他打開鉛筆盒翻有水的藍鋼筆時,我抽過卷子,恨恨地對他說:“我沒有!”然後奪門而去。

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們圍攏過來,看我趴在課桌上“嗚嗚”地哭。之後的一個月,沒人再關心我的那4分,但物理老師的自行車不是被拔了氣門芯、紮了車胎,就是好好的車本來放在存車棚裡,不知什麼時候被扔在學校後面的河邊。

在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們逐漸用琴棋書畫來武裝自己的時候,我每天早晨5點起床,跑到水上公園外的一片林子裡打算拜師學武。影視作品裡演了,想拜師就得天天去,用誠心感動師父才能得其真傳。我按照電影裡的情景找到一位白衣白褲白鬍子的老大爺,他從第一天起就跟我說:“你早晨背背英語單詞多好,學這個幹嗎?”我堅持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時候,“師父”留下一句“我真的什麼都不會”,再也沒出現在小樹林裡。要不是有人說,某個凌晨在那兒發現了一對自殺的情侶,估計我還在尋找身懷絕世武功的師父呢。

最後我聽了沒有故事的女同學的勸,買了一把木吉他,報了古典音樂彈奏班,從此走上一條特別文藝的音樂之路。後來我才發現,稍微有點文藝情懷的人,情竇初開的成功率很高,交的那點報名費也算值了。我們把抄得密密麻麻的歌詞本互相傳閱,還得用彩筆畫點大花朵裝飾一下,那些靡靡之音似的歌詞寫出了我們的心聲。

我的中學時代是最懵懂、最有趣的幾年。那些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後來全都散落在天涯,也沒了聯繫。但我回憶年少時光的時候,她們馬上能來到我眼前,好像從來不曾長大、不曾丟失。

後來,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們都該各自有了很豐富的故事了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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